姐姐(未完)
姐姐(一)
我坐在一张不大的桌边,秋日的微风从敞开的落地窗吹进屋里来,轻抚着我的脸和手,痒痒的,让人觉得很舒服。窗外有一棵很高的梧桐树,偶尔会有一片巴掌大的金色叶子从窗外飘落。远处的一家不知道卖什么的店铺正煽情地放着王菲的那首《eyes on me》。
这是一间小得不能再小的居室——虽然小,但是除开兼作书房和卧室的客厅,卫生间和厨房也是有的。看得出来,房东也是一个非常随便的人,房间里的墙壁都还是交付使用时的那种白色,连墙纸都没有贴过。客厅里面就只有一个衣柜、一张单人床、一张圆桌和两把椅子。我坐的地方隔着桌子就正好是她的床,被子还没有叠,包裹着一个大大的抱枕蜷缩在小床的一角。
圆桌不是很高,就像是咖啡店和酒吧里面经常可以见到的那种小木桌一样,桌子中央摆着一只白瓷的花瓶,里面插着一束感觉已经不太合时宜的塑料花,是一丛满天星簇拥着的几枝牵牛花。
在满天星的阴影里躺着一个牛皮封面的日记本,我不由自主地把它拿了起来。细碎的纹理,粗颗粒的质感,还有在秋日午后的阳光下反射出来的一抹柔和的光斑……一切都让人感觉那么舒服。我忍不住想要打开看看,这么完美的一个日记本里面到底记录了怎样的心事。
“秋迟,那个不可以看。”张莉不知道怎么知道了我的想法,从小厨房里探出脑袋来,扮了个鬼脸对我说,“那是我的日记。”
“哦。”我只好又把那个让人感觉很好的日记本放回到满天星的阴影里面,再次百无聊赖地打量着这个小房间,“你在厨房里干什么啊?”
“泡红茶嘛。”
我没有再问,也不好再问。为了消磨等她“泡红茶”的这段时间,我只好站起身来在窗前来回踱步。那家店铺的老板好像特别喜欢王菲的歌,也许是刚才的《eyes on me》听得有点腻烦了,就换上了另外一首王菲的歌。可惜的是,我已经忘了那首歌叫什么名字,只是随着节奏还能轻轻地唱上两句:
“第一口蛋糕的滋味,
第一件玩具带来的安慰,
太阳下山,太阳下山,
冰淇淋流泪……”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她端着一个白瓷的茶杯从厨房里走出来,把杯子放在我刚才坐的地方便又转身回厨房里面去了,“坐吧,站着不累吗?”
红茶不过是市面上随处都可以买到的那种袋泡茶,我正纳闷为什么这样的一杯茶也让她在厨房里折腾了十多分钟,她便又端着自己那杯从厨房里出来了。
“这红茶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我试着轻轻喝了一口,才发现她连糖都没有放,完全是一股酸涩的味道。
“没有啊,怎么了?”她先是一脸迷惑,而后自己又试着喝了一口,然后才回答我——原来,她早已经习惯喝这种不加糖的红茶了。
“我问的是你为什么在厨房里折腾了这么长时间。”
“哦。”她吐了吐舌头,这样的动作让我想起了小时候在手指上涂了奶油然后去抓猫舌头的恶作剧,“我这里没有热水,刚才是在烧热水啦;而且,中午的碗还没有来得及洗,刚才趁着烧热水也把碗洗了。”
我一时竟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才好。照理说,这样懒散的女孩子应该很让人厌恶才对,但是,她这样跟我讲,反而让我觉得她更可爱了——连我自己都搞不懂了。
“喂,我说!”她用手在我的眼睛前面挥了挥,确认我在听她讲话之后,才继续问我,“你说的那个事情是真的?”
“什么?”
“什么嘛?!”她显然是以为我还在走神,清了清嗓子又说,“就是你说你昨天晚上曾经来过这里啊。”
“哦,”我摆了摆手,“那只是一个梦啦。”
“我知道。”她把椅子往我这边挪了挪,“真的做了这样的梦吗?”
“真的。”我咽下一口红茶,点了点头。
“那……”她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问我,“我那个时候在干什么?”
“洗澡。”我刚说完便后悔自己口无遮拦了;再看她,果然是羞红了脸,低着头只管看着她杯子里水面上的圈圈。
“这么说,”隔了很久,她才重新开始跟我讲话,脸上的红晕也已经消失了,“昨天晚上,你在梦里到了我家,偷看我洗澡?”
“不是那么回事。”她讲话的时候,脸不经意间又红了起来,所以我也就只好耐心给她解释了。
“不是吗?”她瞪着我,“不是你说的吗?你到了我家里,我正在洗澡。”
“没错。但是你总不会洗澡的时候还开着卫生间的门吧!”
“哦。”这样说她才相信了,不过她马上又皱起了眉头,“那你是怎么知道在洗澡的一定是我?万一,你到了另外一间和这里一模一样的房间呢?”
“日记。”我很干脆地指了指满天星的阴影里那个牛皮纸封面的日记本。
“哦。”她一面点头,一面斜眼看着我,一副“原来是这样”的表情,“你到我家,然后偷看了我的日记。”
“没有!”我已经有些不耐烦了,“我只是看到了你的名字。”
“然后呢?”
“然后?就醒了呗。”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没意思。”她一甩头,摆出一副不屑一顾的表情。
看着她凝视窗外,一言不发的样子,我忽然觉得不忍。有一刻,我甚至有一种冲动——虽然很快就在我心中淡去了——是不是该把真的那个梦告诉她呢?
在那个梦里,我确实到了一个白色的小房间,但却并不是这里。虽然同样是白色的小房间,但和这里的差别还是很大的,没有厨房,也没有卫生间……那是很久很久以前,我曾经住过的一个地方。
我也确实看到了一个这样的日记本,但是却不是她的,因为我偷看了里面的日记。里面记录下的,都是很久以前,和我有关的故事。那是——或许更多的是我希望是——另外一个女子记录下的……
“我闻到了你的味道。”文姬这么说的时候,正裹着我的被子,和衣躺在我的床上,刚从午睡中醒来。虽然我的被子遮住了她的半张脸,但是我仍然可以看到她正在吃吃地笑。
那是一个早秋的中午,金色的阳光透过绿色的纱窗照射到我那间不足十个平方的出租房里。隔着一堵墙,可以听见外面的马路上,赶早的走读生的叮叮当当的自行车铃声;隔着另外一堵墙,也可以听见房东的院子里,其他租房的学生也开始打水洗脸,准备上课去了。
我揉了揉因为强撑着一个中午没睡而有些浮肿的眼睛,拖着一个小巧的脸盆到井边给她打洗脸水。回来的时候,她已经叠好了被子,坐在书桌前,对着一面她带到那里的小镜子梳头。权当单放机用的复读机里放着她最喜欢的王菲的歌。听见我进门的声音,她便转过头来看着我。也许是我端着水的样子很傻吧,她又笑了。
我把盆子放到书桌旁边,怯生生地对她说:“我来帮你梳吧。”
她没有说话,只是把梳子递给我,然后端端正正地坐在镜子前面。她的头发很漂亮,而且摸在手里冰冰凉的。趁她不注意,我把自己的鼻子埋到她的一撮头发里面。那一刻,我也闻到了她的味道;那一刻,我也记住了那一句“懂事之前,心动以后,长不过一天……”
(二)
98年的夏天,杜雄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正一个人坐在家里客厅的沙发上发呆。刚买的电视柜上的半旧电视里正放着长江流域的某个地方在大洪水洗劫后满目疮痍的景象。我却冷漠甚至冷酷地看待这些事情,更确切地说,我在哪个时候已经是对很多东西都失去了正常的反应能力,而一门心思就思索着半个小时前和白露通电话的这个事情。
她真的给我打了电话了吗?我用一个月没有剪过的食指指甲敲打着电话机的塑料外壳,一阵阵的疼痛感从指尖开始贯穿我的全身,但是我仍然无法回复正常的思维能力,思绪总是绕着脑子里一个也许压根就不存在的地方打转儿。
我记得她给我打了电话,问了我一道数学题,我告诉了她答案,也给她讲了推导过程,那后来呢?我隐约记得和她通了超过一个小时的电话,但是究竟说了些什么却几乎完全没有什么印象,只记得好像最后是在一段沉默之后她先挂断了电话。正因为这样,我几乎连她给我打过电话都开始怀疑了。
“喂,秋迟,你有在听吗?”杜雄的声音已经显得有些生气了,听筒里可以听见他呼呼的喘气声——又或许是他刚从哪里跑回家吧。
“在听。”我拍了拍额头,尽量不去想那些让人头疼的事情,“有什么事情吗?”
“你升学考试的分数是607吧?”隔着电话,我听见杜雄在翻弄纸片的声音。
“是啊。怎么了?”拍额头的时候,不小心把汗水弄到手上了,身边又没有纸巾,只好在T恤衫上擦了擦。
“还问我怎么了?你小子是不是还没有睡醒啊?!”杜雄对着话筒猛吹了一口气,“连我都考了623,你居然只考了607。你知不知道松和中学的录取线是多少?610呢!要不是我们初中是在松和读的,可以加10分的话,你小子不是只有到海特那种学校去读高中了?”
“不是录取了嘛?”我使劲揉了揉被他震得有点发麻的耳朵,冷冷地回答了他一句。海特是一所建在山上的迷你型学校。初中的时候,我的一个堂兄就在那里读书。我到海特去看他的时候,他曾经指着窗外一棵挺粗的榆树对我说他依次和老师打架的时候,就是跳出窗外,顺着那棵树滑到下面去的。我把头伸出窗外看了看,下面是水泥地——不过还好,不是很高。
“看你那样!”杜雄又猛吹了一口气,“不过话说回来,你怎么才得了那么一点分哪?”
“我有一门没考。”
“哪一门啊?你不是和我一起去考试的吗?”
“政治。”我突然想到兜里还有一张考试前发下来一直没有做的政治模拟试卷。拿出来看时——因为在那以后,裤子已经洗过很多次了——只是一团皱巴巴的白纸,我觉得有些好笑,顺手便把它扔到旁边的纸篓里面了。
“你那天不是去了吗?我还记得你坐在一个靠窗的座位。当时看见你悠闲地看着窗外,我还以为你很早就做好了呢。你当时一个字也没写,就交了白卷?”
“那倒不是,我好像记得名字和考号还是写了的。”
“为什么?”
“什么?”
“为什么交白卷啊?难道是想显摆一下你成绩好?”
“那倒不是,”我理了理耷拉在额头上,弄得我很不舒服的几缕头发,“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当时就直接让他们给我办保送不就得了?”
“那是为什么?”杜雄应该一口气喝了整整一杯水下去,咕嘟咕嘟的声音听得非常清楚。
“我想去海特……”白狗晒够了太阳从阳台跑进来,伸长了舌头蹲在我的脚边。我拍了拍它的头,它便撒娇似的在地板上打滚儿。叫它白狗是因为它确实很白,很多人都喜欢给狗取名字,叫“欢欢”、“喜喜”、“召财”、“进宝”什么的,我却没有那种兴致。狗就是狗。
杜雄终于在电话那边发出了一声杀猪般的号叫:“拜托!你想去海特就去好了,干嘛非要交白卷啊?!”
“这不一样。如果分数可以上松和,我就一定会去松和的。”我轻轻用脚踩着白狗的肚皮,它呼呼地喘着粗气,舌头伸得更长了。我忽然觉得在某些方面,杜雄和白狗其实挺像的。
“那这么说现在的状况是在你的希望之外了咯?”
“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这么说吧。”白狗也许是听到了什么声音,低吠了一声便跑到另外一间屋里去了,“我说,我们可不可以不要讨论这个问题了?”
“还有,差点都忘记告诉你了。”杜雄捂着话筒和谁说了几句什么之后才又继续对我说,“那天领通知书你没有去。有通知我们下个星期开始去补课的。”
“这么早?”我舔了舔有点干裂的嘴唇,又看了一眼正在门口吐着舌头的白狗,“现在还这么热!”
“我能有什么办法?”杜雄在电话那头苦笑了两声,“好了,就这样吧。下周再见。”
“等一下,我还有事问你。”我提高嗓门喊了几声,以防他没有听见把电话给挂掉了,“知道广隶考上哪儿了吗?”
“赵广隶?他能考上哪儿?”我相信电话那边杜雄一定翻了一个白眼,“拿通知书那天看到他了。听说他一所学校也没有考上,家里准备出六万把他塞到邻镇的雅都去……”
“杜雄……”我觉得很好笑,连雅都那种学校都要用“塞”的人,居然……但是这样一想,我却更觉得自己的悲哀,“听说雅都有承诺的,如果三年之后没有考上大学,这六万是会原样奉还的,是吧?”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我猜广隶三年之后应该可以赚到六万元的。”
“……哈哈……”杜雄先是沉默了一会儿,接着便在一阵上气不接下气的笑声中挂上电话了。
我无力地躺倒在沙发上,傻笑了几声,觉得自己很无聊。白狗摇着尾巴跑过来把下巴枕在我的大腿上撒娇。我摸了摸它的鼻子,凉凉的,很舒服。过了没一会儿,我就听见妈妈拿钥匙开门的声音还有和邻居的寒暄。
于是,98年八月的一个早上,我又蹬着脚踏车到那个原本以为可以永远离开的学校去读书——松和中学。
星期天的时候,妈妈新买了书包和文具,初中用的那些早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夏日的阳光在早上的时候是最好的,因为不会觉得很晒。我惬意地望了望从一株水杉的树叶间隙里倾泻下来的金色阳光,清楚地嗅到了它独有的气息。走过尊师亭旁边的花圃的时候,不小心闯进了几只不知时节的蜜蜂的圈圈里,它们似乎很不高兴地围着我打转儿。记得初中一年级的时候,我曾经在这里抓过蜜蜂,但是现在,却远没有那种兴致了。
“秋迟。”正当我犹豫着怎么从这些小东西的包围中逃脱出去的时候,白露在身后叫住了我,“你在干什么?要迟到了。”
“哦。”我回过头,抓了抓头发,“你分到哪个班了?”
“六班,你呢?”
“二班吧,我记得杜雄是这样说的。”我不好意思地拉了拉书包的带子,“好像杜雄也是六班的呢。”
“这样啊,那挺巧的。我先走了啊。”她客气地微微向前倾了倾身子,然后就飞快地从我身边逃走了。我却还站在原地发呆,她鞠躬的时候微微垂下来的一撮头发,久久在我的心头缭绕不去……
上课铃响的时候,我才回过神来,衬衣早已经被露水濡湿了。我摇了摇脑袋,不紧不慢地朝着教学楼走去。清晨的微风从我的腰间穿过,走进教学楼门厅的时候,我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原来,八月也可以这么冷的……
(三)
冷冷的八月清晨,我迟到了。我走进教室时,阳光刚好从对面的窗户照射进来,洒在我的脸上。
多少有点出乎意料的是站在讲台上讲着激昂的结束语的班主任正好是我初中的一个数学老师。他客气地对我笑笑,也没有多说什么;我一面朝着教室里唯一空着的座位走去,一面庆幸自己躲过了班主任冗长的自我介绍。
下课的时候,随便到初中的教室去看了看。因为还没有开始正式上课,所以教室都还锁着。虽然隔着窗户也可以看见里面横七竖八的桌椅,但是完全没有了以前的那种感觉,黑板上还写着几个生僻的化学方程式,看那歪歪斜斜的笔迹,应该是我写的,但是什么时候写的,给谁写的,却完全没有了印象。我只是记起了有一个长得像头猪一样的化学老师委琐得要命:整个冬天就只穿一件外套——后背上不知道被哪个化学没有及格的学生用美工刀划了一道口子,他就只是用透明胶把它贴上,也懒得去补。
有时候会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反而是这种无关紧要甚至是想也不愿去想的事情能让人永远记着,而真正自己想要记住的事情却很快就被忘记了呢?是不是有一天,当我还记着自己爱着一个人的时候,却已经忘记了自己正爱着的那个人呢?
“秋迟,”张莉不由分说就拿走了我手里那杯只喝了一半的红茶,起身进厨房去了,“时间差不多了,等我收拾一下就走吧。”
“反正下午六点的飞机,不用那么急吧?”
“万一路上堵车不就惨了?”她拧开水龙头冲洗着茶杯,故意提高了嗓门对我说。
我不想再与她争辩了,微闭着双眼,一面敲打着节奏,一面聆听着街上老板刚换上的《人间》。王菲和李亚鹏结婚了,这个消息在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太不可思议了。记得当初刚传出两人要结婚的风言风语的时候,文姬曾经打电话给我,也是发了一大通牢骚,不过最后她却对我说:“但是,既然喜欢她,就要尊重她的决定,对不?”
我当时没有说话,只是狠狠地点了点头,可惜她在电话那头没有看到。隐约觉得,也许她那句话并不是在说她自己,而是在说我;也许也不是说王菲的事情,而是她自己的事情。因为,在那之后没多久的一个下午,正当我独自一个人在看《霸王别姬》的时候,她发短信告诉我她找到男朋友了——那天正是四月一号,张国荣跳楼两年后的日子——而王菲和李亚鹏那个时候还没有结婚。
“我好了。”张莉推门从卫生间里出来,已经换上了一套适合外出的装束;而我却连她什么时候从厨房出来进了卫生间也不知道,听见她说话才觉察到水龙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关上了。
“我说,”看着她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我不禁有些想笑,“是不是真的有点太早了?”
她嘟了嘟嘴,就伸出手来拽我:“早不早等到了机场再说!反正你都是做着发呆,在这里、在机场还不都一样?”
“好、好、好……拧不过你。”我无奈地笑了笑,用大拇指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眉骨,这才起身来陪她出门。
我总是没有什么抵抗力,无论是对文姬还是对她。只不过对她的迁就,似乎更多的只是一种负疚感,而不是她真正想要的那种感情;而对于文姬,则更多的是一种依赖,想要和她在一起,所以一味的迁就她,甚至迁就她不想和自己在一起……
人行道上铺满了梧桐的叶子,我的皮鞋踩在上面,每走一步都会有喀嚓喀嚓的响声;而她的高跟鞋却仍然和走在平时的水泥地上一样滴答做响。我偷偷瞄了一眼她高高的鞋跟,轻叹了一口气。
转过一个拐角,迎面忽然吹来了一阵凉风,让人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好冷啊。”她这么说着,头习惯性地就往我肩头上靠了过来,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她忙伸手拉住我,“你看你,走路的时候都这么不小心。”
我缩回被她拉住的手,笑着抓了抓头发。重新开始走的时候,我望着前面的路对她说:“以后不要穿高跟鞋了,好不好?”
“为什么?”她停下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然后抬头看着我,“不好看吗?”
“不是不好看,其实……”我再次抓了抓头发,“我上大学的时候,有一个女老师,是教社会学的,很漂亮。头发是那种大波浪卷,而且是咖啡色的。最可爱的是她笑起来的时候有一对浅浅的酒窝——很多人都没有发现,不过因为我坐在最前面,所以无意中就看见了……”
“我想,我们很快就会说到高跟鞋了吧?是不是那个老师有一次穿高跟鞋来上课,结果刚好摔倒在你脚下,把那对可爱的酒窝给摔伤了,从次你就再也不坐前面了?”
“哪有那么回事?”我轻轻捏了捏她笑起来微微有些小皱纹的鼻子,“是她有一次上课的时候给我们讲穿高跟鞋其实是对身体不好的——她就从来都不穿高跟鞋。”
“哦,那我以后就不穿了吧。”她侧过脸来看着我,“其实你也蛮细心的嘛。”
不知道为什么,我出来没有将她和文姬两个人作比较,而只是不断地将自己对两人的感情作比较。就像是不要穿高跟鞋这个事情,当初一下课,我马上就发短信告诉文姬了;而我认识张莉这么久,一直到今天要带她回家见父母了,才想到要告诉她……
“喂,秋迟,把你的身份证给我,”到了民航售票处的时候,她从小提包里拿出自己的身份证,又对我说,“我去拿票,你在这里等我好了。”
看着她的背影,我想,也许在别人眼里我和绅士风度这个词是完全扯不上关系吧。其实有的时候,我也想过要对她更好一点,至少让她知道自己正被爱着。但是为什么对她一直这样不冷不热?或许只是因为对文姬还抱有什么幻想,又或许是害怕付出了太多的感情有一天反而会成为她的负担。
“道路虽然拥挤,但却是寂寞的,因为它从来没有被人爱过……”
第一次看到这句诗,是在上高中一年级的时候,正式开学后的第一个星期五。但是看到这句诗却不是在《新月集》上,而是在译本叫做《相对论基础》的物理书上。其实在当时我只是喜欢这句诗,却也根本不知道是谁写的,我甚至怀疑过是松和某个文学青年的作品。一直到了几年之后,我上了大学,开始看《泰戈尔全集》的时候,才真正明白了它的出处。
即使是在松和,也不会有几个学生真正去关心学习成绩以外的素质的,所以当我在松和图书馆的一角找到那本《相对论基础》的时候,虽然距离它的出版日已有十年之久但是却仍然新得足以让人闻到油墨的味道。
而那句诗就写在扉页上爱因斯坦那张可爱的黑白照片下面的大片空白里,给人的感觉就像是爱因斯坦的亲笔签名一样。其实这种事情在松和是很常见的,不过写的一般都是些粗俗的恶语,或者惹人发笑的俏皮话。这样慎重其事地写上一句耐人寻味的诗,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而且连同隽秀的笔迹都给人一种很舒服的感觉。
可惜的是,我那个时候,只是单纯的喜欢这句诗,却没有意识到这也许就是自己的命运。如同一个女孩子收到男朋友送的牵牛花时,只是觉得很漂亮,很喜欢;而等到男朋友提出分手的时候才哭得一塌糊涂。
直到去年冬天,和张莉一起去KTV,听她给我唱“孤单是一个人的狂欢,狂欢是一群人的孤单……”的时候,我才又想起了这句诗。
我当时借故去了洗手间,一遍又一遍地用冷水冲脸……
(四)
“喂,”就在张莉拿着机票朝我这边走过来的时候,家里打电话来了,“迟儿,你们现在到了哪里了?”
“已经要去飞机场了,还有几个小时上飞机。”张莉就近找了一个位子把我拉过去坐下。
“你女朋友真的会和你一起回来吧?”妈妈笑着跟我打趣。
“就是她让我这么早出门的嘛。”张莉在旁边听见了,咯咯地笑,我空出手捏了捏她有些小皱纹的鼻子。
“到家是晚上了吧?要不我们到车站去接你们好了?”
“不用了。我们想在重庆玩半天,明天下午再回家。”
“哦,那也好。到重庆找个地方先住一个晚上,路上自己小心……”妈妈有唠叨了几句,没有等我答话就把电话挂掉了。
“机场大巴到了,走吧。”我刚合上手机的翻盖,张莉就站起来拉着我出了民航售票处的大门。
“你什么时候也到杭州来玩一趟吧。”到了大学以后,没一次给文姬打电话我几乎都要这么说。
“我会晕车的啊。”
“那坐飞机好了,也方便嘛。”
“不错……”这个时候,她总是会傻笑一阵,然后说,“可是飞机票好贵的,谁给我买呢?”
“我……”没当说到这里,我们就会沉默很久,然后再重新开始一个新的话题。这样的讨论总是没有结果——是根本就不会有结果,还是我们中的谁不愿意有结果?直到今天,我仍然留在杭州;而她,早已经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却依然没有买到那张到杭州的飞机票;而我们,似乎早已经过了那个年纪。
“你还是睡一觉吧。”张莉从手提包里拿出一本杂志自顾自看了起来,但是也没有忘了对我说,“反正你坐在那里也只是发呆嘛。”
我没有回答她,望着窗外的水泥马路呆坐了一会儿,看她看书看得如了神,便拿出手机来,给文姬大学时的手机号码发了一条短信“我要到重庆去了”。不知道大学毕业以后,她还有没有再用以前的这个号码,这样做只不过是习惯而已——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总是想要第一时间让她知道——自作多情,我是这样说自己的。
“给你这个。”张莉看完一篇八卦之后,转过头看了看我,接着就从提包里掏出一个Mp3递给我,“实在无聊的话,听听歌吧。”
塞上耳塞,闭着眼睛躺在靠背上,摸索着按下开始键,我等待着未知的旋律将我麻痹。过了大概不到一秒钟的时间,有音乐从耳塞里流淌出来,是王菲的《红豆》。
“……还没为你把红豆,熬成缠绵的伤口。然后一起分享,会更明白,相思的哀愁……”我看着文姬写在笔记本上的歌词,学着复读机里面的节奏唱了唱,“是这样唱的,没错吧?”
“没错,就是这样唱的。”她歪着脑袋笑了笑,“这首就是王菲的《红豆》,你要记住哦,因为这可以说是我最最喜欢的歌了。”
“我说,”我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像个小孩子一样拉着她的袖口左右摇摆着说,“你唱首歌给我听听,好不好嘛?”
“不,行!”她摇晃着脑袋,一字一顿地说。
“为什么?我不是都唱给你听了吗?”
“不行就是不行嘛。”她转过身去把笔记本放进挎包,再转过头对我狡黠地一笑,“走啦!别傻站在那里,快上晚自习了。”
张莉大概是以为我已经睡着了,就悄悄地抱住我的右手,把头轻轻地枕才我的肩头上。一曲《红豆》终于唱完了,以为会有一些其他的歌的,没有想到接下来的一首又是王菲的《流年》。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张莉也那么喜欢听王菲的歌了,也许就和我开始听王菲的歌一样吧。
喀嚓!
那个时候,我正和衣躺在出租房的床上听许茹芸的《独角戏》,文姬突然闯了进来,还没有和我说话,便伸手按下了停止键,换上了一张王菲的磁带,侧过脸来对着我说,“你偶尔也听听王菲的歌嘛。”
“许茹芸的歌不好听吗?”我一脚踢开被子,坐到床沿上,看着她咯咯地笑,本来的一肚子火却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你怎么这么霸道,连人家听什么歌也管?”
“我又没有说许茹芸的歌不好听。”她嘟着嘴坐到椅子上,装出一副很委屈的样子,“可是,人家现在想听王菲的歌嘛。”
“哦……可是我现在想听许茹芸的歌啊。你干嘛抢我的复读机啊?”
“因为,你的复读机音质比我的好嘛。笨!”
“怕了你了,那把你的拿给我听许茹芸总行了吧?”
“不好意思哈。”她笑着对我吐了吐舌头,“我的放寝室里了,没有拿过来。你就安心地陪我听王菲吧。”
我睁开眼睛,选了下一首歌,结果仍然是王菲的,便索性把耳塞拔了下来——耳朵被塞得很痛,突然就很怀念以前在一个小房间或者教室里直接用功放听音乐的日子——我好害怕自己一直生活在回忆里出不来。
一旁的张莉正依偎在我的身上,我抽出右手,轻轻地搂着她的肩,她就朝我的脖子钻了钻,靠我更紧了——原来,她还没有睡着啊。
“Good night 东京!是否还在飘雨?台北好天气,我在想念你。星光闪耀,今生能遇见你真好。So I believe……”一面拍打着她的头发,我一面轻声唱着她最喜欢的《我们和幸福有约定》。她仍然闭着眼睛,却吃吃地笑个不停。我突然觉得自己很残忍,无论是对她还是对我自己。
一路上的路况都很好,车里就只能听见发动机转动的声音。一个小时不到的车程,很多人都已经在座位上睡着了。我转过头去看着窗外:大巴刚好上了大桥,桥下就是平静的钱塘江。几艘货船正冒着浓烟,轰鸣着缓缓驶进江边的一条小河里。更远一些,水天交接的地方,一条白线正越来越明显。我看了看表,原来正好是今天钱塘潮的时间。可惜这里离喇叭口已经太远,我只能看着潮头在水平面上不断地挣扎。我正准备叫张莉起来看潮的时候,车已经飞快地驶进了萧山区,钱塘江被远远地抛在了脑后。
我揉了揉有些胀痛的眼睛,实在百无聊赖,也只好靠着张莉的脑袋闭目养神,没有想到竟然渐渐就睡着了。
“到了。”张莉轻轻地拍了拍我,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她正在整理有些蓬乱的头发,脸颊绯红,“我要弄头发,你帮我拿一下包吧。”
下车的时候,我突然感觉有一股强烈的冰冷的气流迎面向我袭来,不禁打了个踉跄。张莉走在我的后面,吓了一跳,忙上前一步扶住我,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没事。”我故意揉了揉脚踝,一架往北的飞机这个时候刚好正呼啸着掠过机场上空,“我只是有些伤感而已。”
张莉从我手里接过她自己的提包,没有说什么,只是紧紧地抱着我的右手,生怕我飞走了似的。
(五)
飞机抵达重庆的时候,夜已经深了。
“请问你们去哪里?”一辆出租车的司机正趴在方向盘上打盹儿,被我和张莉上车的声音吵醒了,打了一个哈欠,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扭过头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问我们。
“去歇台子吧。”我用四川话回答了他,张莉在一旁笑了笑。
“哦,”司机先是一愣,接着又抓着头发自我解嘲似的哈哈大笑,最后才用四川话问我,“回来啦?”
“回来啦。”这次是我和张莉两个人都望着对方偷偷地笑了笑。司机没有注意到我们的反映,回过头去就开始踩油门了。
张莉在飞机上一直都没有合眼,所以车还没有开出多远,她就趴在我身上睡着了,我自己也是连打了几个哈欠。
“累了?你自己也睡会儿嘛。到了我叫你们。”司机一面体贴地对着后望镜里的我说,一面还殷勤地把收音机的音量给关小了。
我把头靠在冰冷的车窗上,望着旁边飞驰而过的路面出神。对于这个多雾的城市,我只不过曾经是一个匆匆的过客罢了。偌大的一个城市,我所到过的也只不过是歇台子、解放碑和菜园坝而已。但是,为什么我却要对这片如此陌生的土地如此的眷念呢?
“重庆到底有多热呢?”我一面趴在火车的车窗上看铁路桥下面浑浊的江水,一面问坐在我旁边座位上的文姬。
“说不太清楚,反正比你想象中的还要热就是了。”我回头看她的时候,她正用一对兔牙咬着一颗绿莹莹的提子,对着我俏皮地笑。
“说了不等于没说?”我重新转过身子在座位上坐好,这个时候火车刚好驶进了一个隧道,我连忙用手捂住耳朵,也就没有听见她到底吃吃地笑着说了些什么。
不过,我相信她说的是真的,因为自从火车进了重庆,虽然也一直开着空调,但还是闷热得要命。我禁不住拿出一柄折扇自顾自地扇了起来。
“你说,”她用手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我这才后悔自己太粗心了,忙换了手给她扇风,“如果在车站上的时候我拿着一把羽扇的话,你妈妈会怎么想?”
“我都不可能受得了,”她笑着递给我一颗提子,接着说,“更何况是我妈妈呢?”
“为什么?”我把提子递还给她,揉了揉有些发酸的左手,又继续给她扇扇子。
“没有为什么?反正就是受不了。”她把装提子的口袋放到膝上,拍了拍手,然后拿出手机看了看,对我说,“你看着东西,我去找我同学哈。”
“什么时候回来?”我有些不高兴,感觉好像被人给抛弃了似的。
“快到车站的时候吧。”她站起身来拍了拍我的脑袋,“你要乖哦。”
看着她走出车厢,我才把扇子收了起来。揉了揉几乎再也提不起来的左手,选了一颗看起来最好吃的提子扔到嘴里,我就开始数绵羊。已经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能够和她单独相处,没有别人,她只是我一个人的。我们会一起逛街,一起吃饭,一起听音乐……就好像我们上高中的时候一样……
“兄弟,”司机把车停在渝州路上的一个公交汽车站旁边,用异常亲切的称呼叫了我一声,“忘里问你了,到歇台子啥地方啊?”
“哦,”我伸手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他,“就去这儿吧。”
“不回家吗?”司机接过名片看了看,又递还给我,疑惑地问。
“先在外面住一晚,明天再回家。”
“哦,”司机看了一眼旁边熟睡的张莉,一脸坏笑地转过头去,“明白了。”
司机停车的公交汽车站和我要到的地方其实就只有一个公交汽车站那么远,我摇了摇肩膀上的张莉,“醒了吧,要下车了哦。”
“啊?”张莉坐直身子揉了揉眼睛,一副还没有睡醒的样子,“到了吗?”
“多少钱?”出租车平稳地停在旅馆门口,我掏出钱包问司机。
“给五十元吧。”司机把车内的照明灯打开,又把收音机的音量开得大了些。
“哦,给。”我拿出一张五十元的钞票给他,这才发现他压根儿就没有打表,不禁觉得有些感动。
“兄弟,”我和张莉下了车,刚要走进旅馆大门的时候,司机突然又叫了我一声,一脸怪笑地说,“记得晚上早点睡哈。”
我摇着头笑了笑,对着他远去的车尾灯挥了挥手。
“他说什么?”张莉显然是不明白司机的话,傻傻地问我。
“没什么。”我转过身去,拉着她的手进了旅馆大门,心里暗暗觉得好笑……
“清晨早梳洗,寂寞待君来。自叹霞衣艳,谁怜玉手白?牵帘虽有恨,抚柱竟无哀。小院惟空色,丫头笑我呆。”躺在旅馆的床上看《红楼梦》的时候,我把这首诗编成短信发给了文姬,取了个名字叫《待字》。虽然到解放碑的时候已经是八点多了,但是文姬还是赶在九点半学校关门之前回了宿舍——和她那几个同学。我沿着渝州路上的树阴一个人闷闷不乐地回了寝室,洗过澡之后就一个人躺在白色的床单上看电视。
“对不起,”隔了几分钟,她回短信给我了,“本来是让你到重庆来玩的,没有想到却让你来受气了。”
“你好知道啊?”我突然又觉得不生她的气了,“没什么的哈。”
“明天,”过了一会儿,她又发短信过来,“一起去瓷器口玩吧。”
“你和我吗?”
“还有我的同学。”
“不用了。我明天还要去火车站订票。”
“这么快?你生我气了吗?”
“不是……我只是不想成为你的负担。”我把空调温度调得高了些,然后就把手机和电视关掉睡觉了。我明白,我是在嫉妒,嫉妒那些可以和她天天在一起大学同学,同时也在莫名其妙地嫉妒着那个我从未见过的她的男朋友。
“秋迟,”张莉轻轻地敲了敲门,“我可以进来吗?”
“进来吧。”我站起身来为她开了门,“这么晚了,还有什么事吗?”
“我想,”她先往里面看了看,然后再走进来在床沿上坐下,“在你这边呆一会儿,可以吗?”
“好的。”我把椅子拉到床沿陪她坐下,顺手把电视机也打开了,“一个人住旅馆害怕?”
她点了点头,两只手抓着床单的边缘。坐着看了一会儿电视,她突然问我,“你以前在这里住过吧?”
“是的,”我装作仍然在看电视,心不在焉地回答她,“已经是读大学时的事情了。”
“和那个时候的女朋友?”女孩子在这个方面似乎非常有想象力,我不禁有些害怕了。
“没。”我勉强对她笑了笑,“不是给你说过吗?在你之前没有女孩子喜欢过我。”
“哦。”她好像知道我不可能告诉她某些事情的样子,只是这样回答了一声就继续看肥皂剧,不多一会儿就躺在我的床上睡着了。
我把她手里的钥匙拿过来,轻轻地给她盖上被子,关上电灯电视,悄悄地关上门,然后就去了她的房间。躺在白色的床单上,望着白色的天花板上映照出的窗外的路上偶尔经过的汽车的灯光,听着空调压缩机嗡嗡的声音,我却怎么也合不上眼睛……
(六)
“如果你是妹妹的话,”文姬站在解放碑前的广场上,转过身来像《最终幻想8》里面莉诺亚在舞会上那样伸出食指指着天空对我说,“我就可以牵着你的手走了。”
我只是勉强地看着她笑了笑,却想不出怎么回答她才好。其实,也许她也是看到我不太高兴,所以才说这些话来逗我开心,我知道,但是我心里还是觉得非常不高兴,感觉就像是一群高楼中的解放碑一样压抑——据说当年这解放碑还是重庆市最高的建筑,真是不敢想象。
“怎么可以这样说呢?”她的一个同学,好像也是她那个文学社的社员,本来已经走到很远的地方了,这个时候却折了回来,调侃似的对她说,“弟弟也是可以牵着走的嘛。”
“都这么晚了,还来这儿干嘛?”我不太高兴,却不是不高兴她这么晚了还带我来逛解放碑,而是生气她即使是这么晚出来逛街也不忘叫上她的两个同学,而且还都是男的。
“带你来看美女啊。”她转过身去,跟着她的那个同学往小吃城走,迈出了两步之后又回过头来,狡黠地笑着对我说,“你们没有听说过吗,重庆解放碑的美女是最多的?”
“其实,”等她回转过身去,走得离我远些了,我才敢轻声地对着她的背影说,“我只要看你就已经足够了。”
“到了。”吃过了东西,往公交站走的时候,她们径直进了路旁的一家不太起眼的饰品店,“还要给另外一个同学买东西呢。”
“买什么?”我突然觉得很不安,但还是只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问她,“结婚戒指?”
“什么嘛!”她皱了皱眉头,“是给我寝室的一个女生买发带啦。”
“哦。”我自我解嘲地望着她笑了笑,暗自庆幸自己的猜测并不是真的。
她们三个挤在一块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我就只好一个人在店里其它地方瞎逛。一块能看见解放碑的玻璃下面放着一个白色大理石做的大盘子,里面杂乱无章地堆放着五颜六色的玛瑙指环。有绿色的,有白色的,有紫色的,有蓝色的,有红色的……我在这个白色大理石的大盘子前面流连着,看完一个指环,放下了,又拿起另外一个。
“你在看什么?”文姬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我的身后,也随手拿起一个指环把玩起来,“真的蛮可爱的。”
“是啊,”我转过头去,看到她的两个同学正站在门边对一款手机挂件品头论足,丝毫没有靠近我们俩的意思,便选了一个火红色的指环在自己的小拇指上试了试,觉得大小刚好合适,就取下来拿在手里对她说,“我把这个送个你好吗?我现在只有这么多钱了。”
“不用了,”她侧过脸去,露出一丝落寞的神色,等我把指环重新放回盘子里了,她才重新看着我,说,“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回校的途中,她坐在公交车上,一言不发。我知道,我又惹她生气了。毕竟,对于她来说,我只是弟弟,而不是男朋友。我记得《豪杰春香》里面,成春香曾经告诉李梦龙,如果女孩子无名指上戴的戒指,男生戴在小拇指上刚好合适的话,那么两人就是天生一对。但是,我却忘记了,是她看过《豪杰春香》之后再介绍给我看的。也就是说,在她看来,我无意的动作已经深深地伤害了她。
“时间不早了。”她站在后勤工程学院的大院铁门外,抬手看了看表。
“哦。”
“我,就不送你了。”她回头看了看已经走远的同学,显得有些不安,也不敢抬头看我的眼睛。
“哦”
“你自己回旅馆吧。”她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两步,好像一有机会就要从我身边逃掉似的。
“哦”
“我走了。”她无力地挥了挥手,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进了铁栅栏门。门卫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就把门锁上了。我趴在铁栅栏上,默默地看着她在下坡路上渐渐远去的身影,直到她转过了那个拐角,还呆呆地望着她消失的地方,仿佛下一个瞬间,她就会再从那个拐角里出来……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卫室的灯光也熄了,我才回过神来。周围静得出奇,只听得见偶尔经过的汽车的呼啸声——原来,夜已经深了。
即使是重庆的六月,夜晚的风也还是有一些凉意。我把手插进裤袋里,低垂着脑袋往旅馆走。走过一个路口的时候,红色的灯光像血幕一样倾泻下来,完全笼罩了我的世界。我抬起头来,看着大楼顶上闪烁不定的霓虹灯,忽然觉得很悲哀,一股彻骨的寒意直贯头顶。我扶着街边的梧桐树,紧紧地咬着嘴唇,但还是忍不住哭出声来。我使劲地捶打着梧桐苍老的树干,却喊不出成句的话来……
难道,我那个时候真的该伸出手去抱住她么?
咚咚咚。敲门的声音把我吓了一跳,我理了理有些蓬乱的头发,使劲眨了几下眼睛,这才站起身来开门,张莉已经穿戴好站在门口了。
“对不起,昨天晚上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她不好意思地跟我道歉,又用手摸了摸我的眼睑,“怎么会这么肿?昨晚没有睡好吗?”
“因为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也许会回来嘛。”我恬不知耻地对她撒了一个谎,然后侧身让她进屋。
“对不起。”她低着头从我身边走过,一直走到床边,然后一声不吭地帮我把被子叠好。
“我说,”我站在她身后,看着她做完她想做的一切,着才对她说,“我,可以抱你一下吗?”
“啊?”她像是没有听清楚似的睁大眼睛看着我,但是原本雪白的脸却羞得绯红,“那个,我……”
我没有再说什么,也没有等她再说什么,只是上前一步,伸出手将她紧紧地拥进怀里。我感觉到她僵硬的身子在我的怀里慢慢地柔软了下来,脑袋无力地靠在我的肩头上;隔着她的衣服,我感觉到她的体温正缓缓地扩散到我冰冷的身躯上来;我也嗅到了她肌肤上残留的淡淡的香皂的味道。
“真想一直就这样抱着你不放开。”我把头埋在她的头发里,悄悄地流着眼泪,心一下一下地绞痛着。
“啊。”她顺从地答应着,身体在我的怀里软得像一朵浮云;从她嘴里呼出的热气透过我的衣服一直传到肩头上,温暖得像六月的阳光。
“对不起,”感觉着泪水已经干了,我就轻轻地把她放开,帮她理了一下粘在脸上的头发。
“没关系的。”她微笑着帮我把衣领弄好,红着脸对我说。
“出去吃早饭吧。我知道附近有个不错的地方。”
“好的。”她摸了摸自己有些花掉的脸,不好意思地对我笑笑,“我先去洗把脸。”
走出旅馆的时候,太阳暖暖地照射着干净的水泥地面。但是,秋风却是萧索的,路旁树上的梧桐叶早已经是一片金黄。虽然地面上的落叶已经被清洁工打扫干净了,但是仍然给人一种寂寥的感觉——或许,寂寥的本就不是秋色,而是人心。人行道上的行人,公路上的汽车,一切看来都是那么繁忙。无所事事的我就好像一个站在彼岸的人,远远地看着他们——但是,我却不是一个彼岸的人。
旁边的小超市的生意很好,一如几年前我来的时候,这不过当时几乎所有的人都是去买矿泉水——我自己就买了几瓶回旅馆泡茶——而现在光顾这里的人,要么是买面包牛奶,要么就是买香烟。柜台上放着一排纸盒子,上面插着一些阿尔卑斯的棒棒糖。我递给老板一枚硬币,要了两根棒棒糖,自己拆开其中一根的包装纸吃了起来。很就没有吃棒棒糖了,自从认为自己已经不再是一个小孩子了以后,在那之前,我甚至还可以故意缠着文姬让她给我买零食。是不是因为那个时候自己显的太小了,所以她才不放心让我成为她的男朋友?就像歌德笔下的少年维特一样。但是,我却远没有维特那样的勇气,用一枝手枪结束自己苍白的生命……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七)
“没关系,我退房去了,也刚出来。”我转过身去,看见张莉站在旅馆门口的台阶上,头发已经盘了起来,一副成熟女人的模样,我把另外一根棒棒糖递给她,“要吃吗?”
“棒棒糖啊?好久都没有吃过了。”她很高兴地接过去,拆开包装纸舔了起来,又显出了小孩子的模样,“干嘛突然想到买棒棒糖啊?”
“因为,觉得自己对你还不够好嘛。”我趁她不注意,又轻轻地捏了捏她鼻头的小皱纹,手指差点弄上了她嘴角的糖水,“而且,你吃棒棒糖的样子挺可爱的。”
“哦,”她不好意思地舔了舔嘴角的糖水,伸出左手来拉着我,“吃早饭去吧,我饿了。”
“好吧。”
“昨天晚上还谁得好吧?”文姬揭开电茶壶的盖子看了看,又帮我把桌上的果冻袋子扔进垃圾桶,“这里好像很凉快的样子。”
“还好吧。”我一面捂着嘴打哈欠,一面回答她,“空调温度还不敢调太低。你呢?”
“我就别提了。”她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临时宿舍那边连空调都没的,这么热的天。”
“这么惨?可别中暑了。”我用手背试了试她的额头,隐约有些烫手,“要不不参加数学建模了,回家去吧。暑假还有半个多月呢,在家呆着多好!”
“不用。还没那么严重呢。”她把我的手从她的额头上拿了下来,站起身来笑了笑,“别贫了,还不快跟我去吃早饭。你早该饿了吧?我带你去一家不错的店。”
“好啊。”我飞快地穿好了鞋,对着镜子把头发胡乱地摆弄了一下,随手抓起几件重要的东西,就走到门口对她说,“走吧,我要关门了哦。”
“文姬的弟弟,”她的一个同学在后面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心里一下就凉了半截,“起床蛮早的嘛。文姬可是说你很爱睡觉哦。”
“什么文姬的弟弟嘛?”文姬嘟着嘴从房间里走出来,随便把房门给拉上了,“人家叫秋迟啦。文学社不是有他写的文章么?”
“好好好。”她的同学也不强争,或许是觉得这样叫我确实不太好,“还不是你在这里面呆了这么久,我们在外面等得烦死了。”
“哦,那对不起嘛。” 她又转过头来对着我,“走吧。对了你要吃的药记得带上哦。”
“知道了。”我没好气地应了一声,她或许是没有注意,径直出旅馆去了,我也就只好闷闷不乐地跟在她的后面。
她带我去的铺子就在旅馆旁边的一段坡道上。在我看来,这样的店面未免太小了点,当时如果不是文姬在里面叫住我,我差点就头也不偏地从它门前走了过去。不过,拙朴的日式装潢在周围的网吧、旅馆和小超市当中也的确十特别。画着白色面碗的蓝色布幔子在金色朝阳的映照下显得十分可爱。我当时本来一肚子的不高兴,也就顾不得去想了。
“你要吃什么?”文姬一面张罗着把两张小木桌拼起来,一面转过头来问了我一句。
柜台上方挂着一排木牌子,分别写着店里买的各色东西,我从头到尾把这些牌子打量了一番,走到文姬旁边的位子上坐下,“我想吃牛肉面,要大碗的哦。”
“牛肉面很辣的,你不是胃不好吗?”文姬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一张纸质的菜谱,头也不回地对我说,“别吃牛肉面哈。”
“文姬,你和你弟弟要吃什么?”负责写菜单的女生抬起头来望着我说。
“我要……”
“给她一碗豆泥面。”还没等我说完,她就抢过我的话头,“我要一碗豆泥米线。”
“乖哈。”她看见我嘟着嘴,就放下菜谱拍了拍我的脑袋,“等你胃病好了,我带你去吃火锅嘛。”
等到服务员把我们要的东西都端上来了,我才发现其他人除了面食以外都还要了一份冰冻银耳汤。我把面吃完的时候,其他人正一面聊天一面悠闲地喝着银耳汤。文姬吃东西挺慢的,一碗米线还有一大半都没有吃完,我轻轻地拉了拉她的袖口,贴着她的耳朵说,“我想喝冰冻银耳汤。”
“哦。”她抽出一张纸擦了擦嘴,走到柜台前说了一句,然后就回来对我说,“一会儿就来了,别急哈。”
“给,”等我把一碗银耳汤喝完的时候,她马上把一碗白水放到我面前,“大家都等你呢,快把药吃了。”
我老大不情愿地把一大把药吞了下去,又在她的威逼利诱下喝光了整整一碗矿泉水。
“你要吃什么?”偌大的铺子里这个时候却一个客人也没有,我把菜谱递给张莉,便自顾自地打量这个小铺子。虽然已经这么多年了,但是这间铺子还是当年那个老样子。写着菜名的木牌子在柜台上方一字排开,木制桌椅在昏暗的灯光下也看不出长久的年月。只是店里的服务员早已经换成了另外的一些年轻人——不知道老板是不是也已经换了?
“给我一碗牛肉米线吧。”张莉指着菜谱对身后写菜单的服务员说。
“那我就要一碗豆泥面好了。”
“一会儿就来。”服务员从张莉手里接过菜谱就回柜台里面去了。
“这么偏僻的一家店,”张莉把椅子拉得离我近了些,“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嫌我请你吃得不好啊?”看她使劲地摇了摇头,我笑着帮她把脑袋停下来,“以前在这里吃过一次,味道真的挺不错的。”
“牛肉米线,豆泥面,是你们的吧?慢用。”服务员端着一个木托盘从柜台里面走了出来,把两个碗放在我们面前就回去了。
“木头碗呢,好有趣啊。”张莉用筷子敲了敲木碗的边缘,兴奋地对我说。柜台里几个没活干的服务员笑着伸出脑袋来看了看。
“看这里的日式装潢你早该想到了吧?”我虽然这么说,但是却也情不自禁用筷子敲了敲木碗,“笨。”
“真的很香呢。”张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无感慨地说。
“快吃吧,要不就凉了。”我用汤勺喝了一口面汤,急急地催促她。
……
“服务员,”我用筷子在剩下的面汤里面搅了搅,确信真的没有什么东西以后,我叫了叫刚好给邻桌点完菜的服务员,“再给我一碗冰冻银耳汤。”
“啊?”服务员好像给吓了一跳,“天气这么冷,早不卖冰冻银耳汤了。”
“哦,”我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那给我一碗白水吧。”
“好的。”服务员殷勤的笑了笑,“马上就来。”
我摸了摸裤袋,只是摸到了手机和钥匙;又摸了摸衣服的口袋,只是摸到了自己的钱包,但就是没有我找的东西。我有些急了,又拿过张莉的提包翻了起来。
“你在找什么?”张莉抽出一张面巾递给我。
“我的胃药。”我把张莉的东西重新放回包里,抬起头来问她,“你有没有看见?是不是落在旅馆了?”
“你不是有一年多不吃胃药了吗?”张莉擦了擦嘴,“你又胃痛了?”
“哦,”我把提包递还给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没有,大概是昨晚没有睡好吧。”
“先生,你要的水。”服务员用一个木碗盛了一碗水给我,没等我回答就走开了。
“多喝点水对你有好处的。”记得文姬那个时候是这么说来着,我端起木碗,轻轻晃了晃,舔了舔嘴唇,就把碗里的水一饮而尽了。
“结帐吧。”我对着柜台里面叫了叫,抽出一张十块钱的纸币放在桌上,又回头问张莉,“你有两块钱吗?”
“有的。”她从包里掏出两个一块钱的硬币压在我的那张纸币上面,“去火车站?”
“不用这么早吧?”我把钱递给走过来的服务员,“先去周围逛逛吧。难得来重庆一趟嘛。”
“哦,好吧。反正还早嘛。”
(八)
渝州路这一段几乎是没有什么变化的:矮个子研究中心还是矮个子研究中心;那一片陈旧的社区还是以前的老样子,就连路旁卖报纸的邮亭也都是一点儿明日有改变。只是,当时满眼的翠绿早已经换作一抹深沉而忧伤的颜色。偶尔掉落在肩头的梧桐叶,让人莫名地想起了太子湾里夏日的樱花,自然而然也就想到了那个暧昧国度的风流年代,平安。然而,樱花对于我来说,就与枫叶一样,是和幕末的落魄武士联系在一起的。为了一个在世人看来早已经不存在的信念,挥刀,战斗,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我停下来抬头看着树枝见支离破碎的天空,蓝蓝的。我想到了《英雄》,我想到了残剑,我想到了无名,不禁有一种想哭的感觉。
“怎么了?”张莉已经走出了几步,意识到我停下来了才转过身来,两只手都插在衣服的口袋里,“该不会是你忘记要怎么走了吧?”
“没!”我躲过一片刚巧要落到我肩头上的叶子,走过去挽起她的手,“虽然我确实喜欢吃香菜,但是还不至于这么快就老年痴呆吧。”
“哼,”张莉似乎是很不服气的样子,歪着脑袋对我说,“每年都会把我的生日记错,还说没老年痴呆呢。”
“哪有?”我含糊不清地辩解着,但或许是因为心虚的原因,所以我倒宁愿她只是认为我得了早老型痴呆。
“就知道你不会承认。”不知道她是否真的生气了,放开抓着我的手,径自一个人往前面走去。这样看过去的话,除了穿着高跟鞋稍微显得高了一点以外,她的背影其实是很文姬很像的——不知道文姬现在是不是也已经有这么高了,又或者是已经比这还高了。几片梧桐叶从她的身后飘落,我这才想起来是不是应该叫住她。
该跟她道歉吗?在这之前,也许更应该弄清楚她是不是真的在生气。或者说是应该弄清楚她是因为什么而生气,如果说因为我否认自己有老年痴呆而生气,怎么想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那么,她到底是因为我每年都记错她的生日而生气,还是因为我否认这一点而生气呢?
“对不起,”高中毕业之后,我和文姬第一次见面是在一间我常去的网吧里面。她当时正在聊天,我在她旁边一张空着的椅子上坐下来,胆怯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啊?”她当时着实被吓了一跳,等到听清楚我的话之后才转过身来疑惑地看着我,“怎么了?”
“因为你生气了嘛。”似乎她已经不生气了,我松了一口气,这才按下了面前电脑的开机键,“这么长时间都不肯见我。”
“没,”她笑着拍了拍我的脑袋,露出那两颗可爱的大板牙,“不是生你的气。”
“莉!”我扯着嗓子叫了她一声,几个路人回过头来看了看我,她却似乎丝毫没有听见我的声音,我一口气跑到她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地对她说,“你走那么快干什么?”
“啊?”她从左边的耳朵里面拿出一枚耳塞,问我,“你怎么了?”
“你没有听见我叫你吗?”
“哦,对不起。”她挥了挥手里的耳塞,“我正在听音乐呢。倒是你,怎么落了那么远?”
“没什么。”我又一阵心虚,只好又任她拉着自己的手沿着人行道慢慢地往前走,“你在听什么歌?”
“张国荣的《当爱已成往事》,要一起听吗?”她又向我挥了挥手里的耳塞。
“不用了,”我帮她重新把耳塞戴到耳朵上,顺便又捏了捏她有些小皱纹的鼻头,她吐粗舌头给我扮了个鬼脸。
“你真的没有生我的气?”文姬当时穿着白色的无袖连衣裙,露出来的手臂和脖颈都已经晒的不那么白了,额头上还挂着几颗晶莹的汗珠。
“真的。”她停下敲键盘的手,对着额头扇了扇,“我骗你干嘛?”
“哦。”我点了点鼠标,随意打开一些软件,又转过头去看着她,“你收到录取通知书了没?”
“收到了啊。”她两眼紧盯着屏幕,头也没回,“你呢?”
“收到了。”我看了看她的屏幕,她也没有在意,一个不认识的人的信息正逗得她哈哈大笑,“你的学校是哪里的?”
“重庆,蛮近的,以后回家方便。”她伸手擦了擦汗,喝了一口水,“你呢?”
“我的学校在杭州。”
“杭州?好地方呢。”
“哦。”我转过头去对着电脑,无聊地看着一些时事新闻。偶尔玩一会儿五子棋,但总是下到一半就强行退出,再到后来,因为我的逃跑率太高,也就没什么人再愿意和我玩了。
“我要走了,”她站起身来,理了理裙子,一面跟老板结帐一面对我说,“一起走吧。”
“哦,好的。”我也站起来结了帐和她一起出门。
太阳已经落山了,虽然地面还不时地散发着热气,但毕竟只是强弩之末;涪江的方向吹来一阵阵的凉风,让人觉得很惬意。出了网吧,文姬就没有对着电脑屏幕时的那种亢奋了,她不时用手摸摸还有些发红的脸。
“今天你回家吗?”我和她肩并肩在人行道上走了一段,她似乎不愿意开口说话,所以我只好先打破沉默。
“不,今天去外婆家——在这里玩几天才会回家去。”
“你外婆家?就是城建委大院那家咯。”
“是啊。”她把手背在身后,侧过头来看着我,笑着露出两颗大板牙,问我,“你还记得那次吗?”
“哪次?”
“就是你一直从我外婆家把我送到涪江桥头的那一次啊。”她仍旧吃吃的笑着,以为皮肤有点黑,两颗大板牙显得更白了,“不记得了吗?”
“啊,那次啊,当然记得了。”那其实已经是我们刚真正认识不久的时候的事情了。那个时候,我们都还在念高中二年级。我就像是一个六七个月大的小孩子一样,无可救药地依赖着她。在那天以前,因为她住校,我在学校附近租房住,所以即使是星期天不上课,但是我能够感觉她就在不远的女生宿舍里,偶尔还可以一起上自习,心里多少也会觉得比较塌实。但是,那个周末,她告诉我她要回家,我就觉得这个世界快要不完整了。星期六的下午,我一直缠着她不让她走,她几乎是连拖带拽地把我拉到了城建委大院的门口。她到外婆家推了自行车出来,然后我们再一起走。一路上,我都闷闷不乐,她也不怎么说话,两个人就几乎一言不发地走在下午的大街上。偶尔走到路口,她会停下来,回头看看我,然后说往那边走。但是,最后还是不可挽回地走到了桥头。我们几乎是同时停了下来。
她又回过头来,轻声地对我说,“我走了。”
“哦,”我拉着自行车的后架,丝毫没有放开的意思,只是模模糊糊地回答了一声。
“你……别再跟着了。”她一只脚踏到脚踏板上,另一只脚撑着地。
“哦,”我很不情愿地放开了拉着自行车的手,仿佛我放开就再也抓不住了似的。
“你……我下周还会回来的,我们下周还会在见面的。”她一面说着,一面把头转过去不让我看见。
“哦。”我后来才发现,那个时候我居然不争气地只说过一个字。
“那,再见啊,乖。”她再次转过头来,勉强地给我挤出一个微笑,然后就骑上自行车走了。
我本来是站在原地向着她的背影上了发条似的挥手的,但是当她的背影消失在地平线的时候,我终于还是忍不住向着那个方向狂奔而去——就像是一个淘气的孩子。
结果,我只是追着感觉到了她家的门口,看着她在她们家的店里忙碌着,然后一个人怏怏地回家去了。在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以为我当时是乖乖地听她的话直接就回家去了……
“你那个时候,”文姬深沉地拍了拍我的脑袋,过了许久才接着说,“真可爱。”
“你再这样走下去的话,”张莉拉了拉我的衣袖,调侃地说,“保准会撞上前面那根电线杆的。”
(九)
“哦,”我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看了看四周,还好没有什么人注意,“对不起。”
“你有什么好对不起我的?”张莉索性把Mp3放进了包里,一本正经地看着我,“撞破头是你自己的事情。我只是觉得,我们这样走下去,说不定还能走回杭州呢。”
我被她煞有介事的神情逗得笑了起来,她便也就和我一起笑,我连忙趁机捏住她有些小皱纹的鼻子,指着街对面对她说:“看见没?我们已经到了。”
“哦,原来你在重庆磨蹭半天就是想吃拉面啊。”
她调皮地伸出舌头来要舔我的手,我赶忙松开了她软软的鼻子,“谁告诉你我要吃拉面了?”
“喏,”她一只手捂着自己的鼻子,另外一只手指着街对面,“你看,那里不是有一家拉面馆吗?”
果然,顺着她手的方向看去,隔着街边的几棵梧桐树,的确可以看见一家兰州拉面馆。一个穿着白色褂子,戴着小圆帽的大师傅正站在一口热气腾腾的大锅旁边,神采奕奕地削着一团白面……
“有是有……”我指着后勤工程学院的大门对她说,“可我想带你去的是这里。”
“这里?”她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了看,不解地问,“那是什么地方?”
“后工啊。”我马上就意识到这样讲她也许会更加迷糊,所以立即改了口,“重庆后勤工程学院嘛。”
“哦。”她仍然是一知半解的样子,指着我们来的路上的一座过街天桥问我,“可是,如果要过去的话,不是该走那里吗?你看这里连人行横道都没有……”
“当初,”我拍了拍她的脑袋,“我走过这里的时候也是这么问的。”
“问谁?”
“一个……同学,”我拉着张莉走到路边,才又转过头对她说,“和我在一个高中读书来着,当时是后工的学生。”
“哦,”张莉看了看左右和我们站成一排的路人,小心翼翼地朝我靠了靠,又问,“那他是怎么回答你的呢?”
“当然是把我笑话了一番咯,然后再告诉我,重庆人过马路的时候是从来都不走人行横道或者是过街天桥的。”我笑了笑,指着不远处的过街天桥继续说,“即使是离得这么近。”
来往的车辆少了些,有几个学生模样的额外内抢先走下了人行道,于是其他人也跟在他们身后往街对面走去。人群并不慌张,走得也不快,比起杭州人在河坊街闲逛的速度快不了多少。偶尔经过一辆货车或者大客车,人群就停下来等它先通过;但如果经过的是一辆小轿车,那么它就只好等人群先通过。张莉紧紧地抓着我的衣袖混迹在这群人当中,还忍不住乐呵呵地左顾右盼。直到走到了街对面的人行横道上,她还意犹未尽地回头望着车水马龙的街道。
第一次到这里的时候,大门的墙面砖就已经显出了班驳的痕迹,隔着这么许多年,反而却觉察不出时光的痕迹来。
“好有趣哦。”张莉终于转过身来,脸还是红扑扑的,“想不到横穿马路也这么有意思。”
“是啊。”我把手插进衣服口袋里,用皮鞋轻轻地踏了踏地面,“我当时也这么觉得。”
“我们,”张莉站在我旁边,从大门往里面看了看,一字一顿地说,“来这里干什么?”
“随便逛逛呗。”我一面带着她往里面走,一面对她说,“反正这么早,闲着也是闲着嘛。”
“哦。”
后工的校园真是一点儿也没有改变。进了门之后是一条七八米宽的水泥路,右边一大片松柏林里是一幢大概是后工最古老的建筑,具体什么用处当时经过的时候忘了问文姬,所以一直到现在都还不知道;左边是一块不太大的操场,靠着围墙的地方长了一些不知名的杂草,这个季节也全都枯黄了。
走到一个十字路口的时候,我往左走,张莉也没有说话,只是跟在我后面打量着这个陌生的校园。我悄悄地看了一眼操场入口处的石墩,经过了这么些年,它上面的凹凸早已经磨平了,让人无从联想它当初狰狞的面孔。第一次来的时候,图书馆似乎刚竣工不久,在夏日的骄阳下还闪闪发光;现在,强面砖的色彩比起以前,多少会显得有些黯淡,然而在这秋色当中,却也没有让人有任何不舒服的感觉。窗口不闪过一两个学生忙碌的身影。“可惜,现在是放假时间,不然可以带你进去看看我们的图书馆。”她当初是这么说的。
沿着图书馆前面的水泥路走到尽头,然后右转,就是一片和这个学校的操场差不多大的空地,两篆大楼面对面立着:南面的听说是行政楼;而北面的,就是文姬她们那个时候的宿舍。
我拉了拉张莉的衣袖,指着那幢宿舍楼问她:“你猜那幢楼房有多少层?”
她不解地看了看我,然后又仔仔细细地从上到下数了一遍,最后才开口说,“六层啊。有什么不对吗?”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我得意地笑了笑,“我们一起过去看看吧。”
离楼房还有四五米远的时候,她突然回过头来,笑着说,“原来是这样。怎么会这样?”
“因为重庆是山城嘛。”我拉着她走到平地通向宿舍楼的小桥上,趴在旁边的栏杆上说,“这幢楼是建在山脚下的,这块平地在山腰,又和它七楼的地面相平,所以在远处看着就好像只有六层……”
“哦,好神奇啊。”张莉踮着脚往下看了看,“这么说,这幢楼其实有十二层,入口在七层咯。难怪你刚才要那么问。是不是你同学当时也这么问过你,结果你也没有答对?”
“哪有?”我走到宿舍的铁门往里面看了看,“我们在写信的时候曾经说到过这个事情,所以,虽然我见到这幢楼的时候也觉得很神奇,但是还不至于像你那么傻。”
“又没有人告诉过我。如果不是你同学告诉你,你能猜出来吗?”张莉不服气似的嘟着嘴说。
我没有回答她,自顾自地看起铁门上的油漆来。果然,在离地面大约一米五的地方,我第一次来的时候刻的两个字已经完全锈掉了,即使把周围的油漆也一样刮掉,恐怕别人照样能看到这两个字吧。我用手抚摩着红色的铁锈,一阵莫名的凄凉感又从脚底升了上来。
“你看,”文姬指着平地对面的一幢楼笑着对我说,“那就是我们的宿舍楼哦。”
“真的只能看见上面的六层啊。真的很有趣呢。”
“呵呵。”
“迟,你在想什么啊?”张莉走到我的旁边,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你看,”我故作镇定地把那两个字指给她看,“不知道什么人在这里刻了两个字呢。”
“‘文姬’?”张莉仔细地辨认了一会儿,问我,“这是什么意思呢?”
“不知道啊。”我抹了抹手指上的铁锈,转过身往回走,“或许是哪个男生暗恋这幢楼里的女生,所以就刻了那个女生的名字也说不定呢。”
“这是女生宿舍?”张莉从后面小跑着赶上我,“你那个同学是女的?”
“不,”我回头再最后看了一眼这幢宿舍楼,言不由衷地回答她,“这幢楼,下面六层住男生,上面六层住女生——我的同学……住在一层。”
“哦。”张莉也转过头去看了一眼那幢宿舍,然后就小跑着跟上我,生怕走丢了似的。
(字数太多,后面的就跟帖发了哈,有点麻烦)
[[i] 本帖最后由 秋迟 于 2006-12-26 16:52 编辑 [/i]] 呵呵,秋迟兄笔墨之细腻可见一斑! 过奖了
这段时间开始准备精算师考试了
所以没有什么时间写东西了 继续期待! 我现在计划了一下
以为只有星期三下午半天有时间可以写
而且我写得又很慢
也许这个连载要一直写到我毕业也说不准呢 小说更新了哈
这次比前两次要少些
因为写好之后又删掉了一部分 比前次的要好些! 对不起
这次又偷懒了,隔了这么久才来更新
主要原因是其间写了另外一篇小说 前几天妈妈打电话来了
问我女朋友的事情
去年曾经骗她说我已经找到女朋友了
没有想到她现在还这么上心 昨天晚上我在一间有钢琴的教室看书
突然一对情侣闯进来玩钢琴
我想也许我那个时候离开他们会更加尴尬
所以就没有动
他们从头到尾没有完完整整地弹完一支曲子
但是两个人并排坐在凳子上
玩弄着琴键
那种感觉的确让人觉得很舒服 又更新了哈
下周二级考试
不知道有没有时间写 这周很早就写好了
不过因为准备二级考试
所以今天才传上来 上个星期偷懒了
没有想到帖子就被压到这么后面了
最近好象论坛的人气上升了啊 难怪我的帖子又上来了啊
原来网站出问题了
又更新了哈 更新在哪里,怎么没看到?
姐姐(十)
(十)一个看起来很腼腆的男生正靠着墙读着一本不太厚的书,我和张莉从他面前走过的时候,他只是稍微地抬了一下头,便又埋下头读书了。
“你知道‘德令哈’是什么吗?”等我们走远了,张莉后头看了看才小声地问我。
“怎么突然问这个?”
“刚才那个男生在读来着。”她又往后看了一眼才回答我。
“哦。”我回头看了看,那个男生早已经离开了,俨然一只惊弓之鸟,“也许是个地名吧。”
“也许?”看得出来她不太满意这个答案,拉着我的手一个劲儿地追问,“为什么说‘也许’呢?”
“因为,其实我也不太清楚。”我用没被她抓住的手挠了挠头发,“我想,你听到的应该是那句‘德令哈——今夜这是唯一的,最后的抒情’吧。”
“是啊。”她点了点头,“这又怎么样?”
“还真是啊?”我趁着她仰起头的时候伸出手,想要捏住她的鼻子,却被她机灵地躲过了,我怏怏地收回手继续说,“他是在读查海生的《姐姐》——一首不错的诗。”
“《姐姐》?海子的诗?我没有什么印象了,你还记得吗?”
“好像还记得吧。”我指了指操场入口处的方形石墩,拉着她的手说,“这样走着不太容易想清楚,去那里坐一会儿吧。”
“哦。”张莉把石墩上的几片黄叶捡了下来,又抽出两张纸巾把石墩擦了擦,这才端端正正地坐到上面,“好了,开始讲吧。”
“有纸吗?给我一张。”我帮她把枯叶和纸巾扔到旁边的垃圾桶里,才在她对面的石墩上坐下。
“有啊。”她又从包里抽出两张纸巾,“给。”
“我……我不是说纸巾,我说的是可以写字的那种纸。”
“你要干嘛?”张莉一脸茫然地看着我,拿着纸巾的手停在空中也忘了收回去。
“把《姐姐》写给你啊。你总不会让我一个快三十的人在这里厚着脸皮给你朗诵诗歌吧?”
“哦,用这个吧。”她掏出自己的记事本,翻到空白页递给我,强忍着笑说,“其实,我觉得你朗诵给我听也没什么不好的啊,给你的学弟学妹们作一个好的榜样嘛。”
“那好啊。”我白了她一眼,“待会儿我写出来了,你就给我的学弟学妹们作一个榜样,好好地读一读吧。”
“好了,”她终于还是忍不住,捂着肚子大声笑了起来,“少贫了你,快写吧。”
笔尖轻轻地压在纸面上,一点墨迹慢慢地在纸面上散开来,最后就像是一个小毛球一样了。并不是记不起这首诗,我记得很清楚,一字一句。只是。我觉得由我的手把这首诗写给她看,就是对文姬的一种背叛。
姐姐,
我今夜只在德令哈,
夜色笼罩。
姐姐,
我今夜只有戈壁。
草原的尽头我两手空空,
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
姐姐,
今夜我在德令哈,
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
德令哈——今夜这是唯一的,最后的抒情。
这是唯一的,最后的草原。
我把石头还给石头,
让胜利的胜利。
今夜的青稞只属于她自己。
一切都在生长。
今夜我只有戈壁。
姐姐,
今夜我不关心人类,
我只想你。
“秋迟,你当我弟弟好吗?”又是一个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其他人都已经回家去了,教室里就只剩下我和文姬两个人。我们都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整理着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我在后面,她在前面。
“为什么?”我把一张折好夹在书里的试卷拿出来抹平,一只红色的蜻蜓从附近的小河边飞到教室的窗台上安安静静地打量着我和文姬。
“你不愿意吗?”她转过头来,狡黠地笑着扔给我一根阿尔卑斯的棒棒糖。
“不是啊。”我只注意看她漂亮的大板牙了,差点被棒棒糖砸中脑袋。
“那就是同意了咯。”她笑着转过头去,马尾在脑袋后面胡乱摆动着。
“哦。”我小心翼翼地拆开棒棒糖的包装纸,含糊不清地回答。
“对了。”我正津津有味地舔着棒棒糖,忽然想到了什么,忙问她,“你的生日是四月初一,没错吧?”
“是啊。”她这次没有回头,只是马尾抖动了两下。
“那你今年多少岁了?”
“十六啊。怎么了?”她又回过头来,嘴里也含着一根棒棒糖。
“我已经十七岁了啊。你明明就比我小嘛,怎么当我姐姐呢?”
“你已经十七岁了啊?”她装作很惊讶的样子看着我,强忍住笑说,“那怎么办才好呢?你已经答应我了嘛。说过的话不能反悔啊。”
“可是你比我小啊。”
“谁说的比你小就不能当你姐姐啊?”她嘴里叼着棒棒糖,微微昂着头看着我,一副惹人发笑的样子。
“哦。”我心甘情愿地回答了一声,就继续一面专心地吃棒棒糖一面专心地看她的背影。
“小文。”一个瘦小的中年男人站在教室门口叫了一声,着实把我吓了一跳。
“爸。”文姬站起身来应了一声,就开始装书包,“再等一下,我马上就好了。”
文姬很快就把书包整理好了——放假一天,也确实不用带多少东西。她走到门口的时候偷偷回头看了我一眼,我也只是抬头看了她一眼,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她完全没有理由再多停留哪怕一分钟,而我也完全没有理由陪她再多走哪怕一步。因为她父亲的存在,我们俩都只好矜持地面对这一次的离别,而只在心里痛苦。
我转过头去,那只红色的蜻蜓早已经非走了;一片坏死的梧桐叶从窗外飘落,让人忽然就想到了秋天。
“喂。”张莉轻轻地碰了碰我的脚尖,“想不出来就算了——我也不是非看不可。”
“哦,刚好想起来了。”我用笔盖蹭了蹭额头,没多久就把那首诗写了出来,“喏,给你,读吧。”
“‘……我把石头还给石头,让胜利的胜利……’,这首诗,”张莉轻轻皱了皱眉头,“这首诗我好像看过。”
“应该看过吧。他的诗出版过的又不是很多。”
“不对嘛。”张莉咬着自己的指甲,极力地回忆着,“我记得这首诗不叫《姐姐》,好像叫《日记》什么的。”
“不会吧。”我把她的记事本拿过来,仔细地读了一遍,“是吗?”
她把记事本拿回去,又从头到尾读了一遍:“真的,我敢肯定是叫《日记》。”
“好好好,就算是叫《日记》吧。”我也记不太清楚了,只好和她妥协。
“什么叫‘就算是’?明明就是嘛。”她嬉笑着靠过来,轻轻地拍了拍我的头发,“告诉你少吃香菜还不听。”
“算了。”我站起身来,看了看表,“时间差不多了,去买车票吧。”
“哦,好吧。”
应该是叫《日记》吧,我暗暗在心里嘀咕着。但是我却多么喜欢它是叫《姐姐》啊。
姐姐(十一)
“你看,都怪你。”张莉从人群里面挤了出来,把两张火车票摊给我看,“没有今天下午的车票了。”“那怎么办?”我倒是觉得无所谓,缓缓地站起身来,扯了扯裤子上的褶皱。
“还能怎么办?”她白了我一眼,把车票放进自己的提包里,“我买了明天上午的呗。”
“也就是说,还能在这边玩半天咯。”我用右脚的鞋尖碰了碰左脚的鞋跟,回头看了看拥挤不堪的出站口和进站口。
“要帮忙挑东西吗?”我拖着行李从出站口走出来的时候,一个拿着一根磨得光亮的扁担的老翁从我前面的一个人旁边走开,又充满希望地问我。
我再没有力气说话,拉了拉背包的带子,尴尬地望着他笑了笑,三步并作两步从他的身旁走过去。
火车晚了三个钟头,到站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天气冷得厉害,周围的树上还残留着白色的积雪。我站在比较高的地方扫视了一下广场上的人群,却并没有看见文姬的身影。她已经回去了吧,还是压根儿就没有来?我落魄地站在火车站外,没过多久,到站的人就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几个没找到生意的脚力来来回回闲逛着。
“喂……”正当我拉起行李箱准备去打电话问妈妈该怎么从重庆回家的时候,她强忍着笑的声音终于从我的身后传来。可是当我一转身,她的笑却凝固在脸上了。几个小时之后,我妈妈看见我时的第一个表情也是这样的,不同的是,我妈妈还说了一句:“你怎么像逃难回来一样?”我在火车上站了两天两夜,脸没得洗,头没得梳,虽然没有机会仔细照照镜子,但是那个样子确实是可以想象的。
“你怎么了?”我当时以为她会把因为火车误点生的气全撒到我身上,所以也不敢靠前,只是小心翼翼地说,“对不起,火车……火车误点了。”
“没……”她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呆呆地望着我。
“先去那边把行李寄存一下吧。”站在她旁边的一个像是她同学的女生走过来接过我手里的提包,笑着回头看了看文姬,“然后在去吃饭,秋,秋……”
“秋迟。”我看她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来,索性就帮她接上了。
“对对,秋迟。”她解嘲似的对我笑了笑,就提着我的提包往行李寄存处去了。
文姬叹了一口气,也走过来和我一起拉行李箱,眼睛却只盯着她同学的背影,一直走出了七八米远,她才问我:“火车上很累吧?”
“已经不太觉得了。”我想我说的是实话,因为站在一个站都没地儿站的地方两天两夜,任谁都会麻木掉的。
“吃的怎么样?”她还是没有把头转过来。
“没吃。”
“一点儿东西都没有吃?”
“连站的地方都没有嘛。”
她没有再问什么,只是走路的步伐明显慢了些。我们走到寄存处的时候,她的同学已经在一张小凳上坐了一会儿了。让老板清点了我的行李,她就掏出钱包帮我付了寄存费。
“吃饭去吧。”她的同学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们去学校那边吃新疆大盘鸡好了。”
“还是先去买车票吧。”文姬回头看了看我,“万一待会儿买不到就麻烦了。”
“哦。”她的同学皱了皱眉头,大概是以为文姬嫌她碍事,于是自告奋勇地说,“你好好陪着你弟弟,我去买票吧。”
“好的。”文姬没等我说话,就把钱递给她,“你知道到哪里的哈。”
那个时候,成都到重庆的直达火车还没有开通,从重庆回家的话,就只能坐大巴了。还好,汽车站就在火车站的旁边,一个拐角就到了,我和文姬一直把她送到汽车站的门口。
“去那边坐一会儿吧。”我看她一会儿看看地面,一会儿看看天空,便指着广场旁边的一个椅子对她说,“站着不累吗?”
“哦。”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陪我走过去坐下,但是仍然把头偏向旁边,不肯看着我。
“你们什么时候放寒假啊?”
“还有半个月吧。”
“回家记得给我打电话啊。”
“哦。”
大概等了半个小时,她的同学才从人堆里挤了出来。站在车站入口的地方向四周望了望,就一脸愁容地想我们走了过来,“最后一趟呢,而且是两点钟就发车的。”
“怎么会?”文姬从她手里结果车票,看了一眼,然后失望地递给我,又对她同学说,“那不是都没有时间去我们学校了?”
“没有办法啊。”她的同学也是一脸无辜的样子,“还只有一个小时不到,过去是来不及了。只好在附近随便吃点什么了。”
“也好。”文姬随便答应了一声,站起身来望四周望了望,指着一个招牌说,“去那里吃吧。看样子挺不错的。”
“好吧。”她的同学抱歉地看着我,“对不起啊。好不容易来重庆一趟……”
“没什么,以后不还有机会吗?”文姬还是没有说话,自顾自地往前走,她的同学没一会儿就跟上去了,两个人小声嘀咕着什么。
“你要吃什么?”文姬把菜单递给我,眼神却还是一晃而过。
“馄饨吧。”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怯生生地回答,生怕说错了什么话惹她更生气。
“慢点吃,小心烫。火车站附近的东西不怎么样。”老板把我的馄饨和她们的炒饭一起端上来,她把勺子放进我的碗里,又把筷子递给我,“凑合着吃点,没几个小时就到家了。”
或许是因为太长时间没有吃东西了,又或许是因为火车站附近的东西确实太不厚道了,我刚吞下一个馄饨,立即就觉得胃里一阵翻腾,马上就捂着嘴跑到泔水桶旁边吐了一滩很恶心的东西出来。
文姬匆忙追了出来,站在我旁边急得团团转却有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只是不停地问:“怎么了?要不要去医院?”
看着她焦急的样子,我不禁会心地笑了。
“你笑什么?没事了吧?”她看我不再吐了,便递给我一张面巾纸。
“你不生气了嘛。”我擦了擦嘴,顺手把纸巾扔进泔水桶里。
“我生什么气了?”
“因为火车误点了嘛。”
“火车误点我干嘛生你气啊?”她终于又露出了那两颗洁白的大板牙,嘻嘻哈哈地笑着。
“那你刚才为什么不高兴?”
“我那是……没什么。”她浅浅地笑笑,拍了拍我的头发,“馄饨不吃了吧。”
“哦。”
“你还想吃什么?”
“我想喝点水。”
“哦,喝牛奶吧,胃不会太难受。”
“哦。”我得意地笑了笑,两天来的疲劳终于都抛到九宵云外了。
“哦,对了。”文姬正要帮我拉行李箱的时候,我忙伸手拦住她,“差点就忘记了。”
“什么啊?”
“我给你的新年礼物。”我打开行李箱,拿出一件用塑料袋包好的白底紫花旗袍递给她,“给!”
她笑得腰都直不起来:“这件衣服你要我怎么穿哪?”
“不知道啊。”我挠了挠头发,“逛河坊街的时候看到的,觉得挺陪你就买了回来。”
“哦,那谢谢啊。”
“路上小心哦。”文姬她们因为没有车票,被检票员拦住了,她使劲歪着脑袋,把头从检票员的身影里探出来对我……
大巴的座椅很软,坐着很舒服。车不一会儿句开了,我把脸紧紧地贴在冰冷的车窗上,看着窗外经过的每一个人。车刚出站不到五十米,突然一个急刹车,我差点摔倒在地上——文姬从马路另外一边横穿马路跑了过来。她站在人行道上嬉笑着向我吐了吐舌头,轻轻地挥着手。大巴马上就重新启动了,我把头靠在玻璃上,任泪水滑落下来。
我刚和她分别了!
“刚才那个女孩子,”邻座的一个大学生摸样的小伙子友好地跟我搭讪,“是你的女朋友吧——挺漂亮的。”
“不,她是我姐姐。”我说。
待续 期待精彩! 不好意思
寒假就要来了
我又要准备准精算师考试
接下来一个多月就没有办法来连载了:'( 耐心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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