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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2000 发表于 2007-2-19 00:25

沧海仍在,曾听琴箫[转帖]

中国音乐人黄霑 2004 年 11 月 24 日在香港行政特区病逝。黄霑 1963
  年出道,四十多年的岁月奉献给了华语流行乐坛。一生创作歌曲过两千首,多为电视电影配曲,有华人处,就有黄霑的歌。许多歌曲在生前就被视为经典,多人翻唱。
  我本来以为还能见到黄霑,现在只能写这篇早就该写的话,来拜祭他。
  黄霑的地位,不仅仅是香港音乐的宗师,也不仅仅是当代流行文化的巅峰,而是整个汉语文化、汉语文学的路标。黄霑扮演了一个自己想都没有想到的大角色――他是汉语文化二十世纪的柳永,他在诗歌和音乐上传承和更新了中华传统文化,因为他的歌词里有中国式的价值观,也有中国式的美感。太危言耸听了吧?十五年前,当金庸在大陆还没有正版的时候,我对同桌男生把金庸和曹雪芹并举,他就是这个反应。
  是的,其实黄霑并不是那么高明,离李杜还是大有距离,然而,在中华文化极端式微、礼崩乐坏的时代,他就是我们的李杜了!
  黄霑歌里的义气、家国、侠气、仁厚、自强,士大夫的洒脱旷达、小人物的无奈与坚韧,全都是土里生根、肉里带血、真真切切的中国文化。正如《我的中国心》所唱,"我的祖先早已把我的一切,烙上中国印"。其实每个人都给烙了,只是有些人意识到了,有些人没意识到而已。
  黄霑的歌,绝对是"商业"加现代,然而又绝对中国。他和顾嘉辉(不是"佳")联手,写尽了人间百态、心头百味,两个人一起创出了一个学术词条,"华语流行曲"。将来我们写二十世纪文化历史,又或者到世界上去,音乐那一片,就是他、罗大佑、李宗盛和崔健了。
  大陆同胞每每自诩正宗――尤其是北京的――觉得那小小弹丸殖民地,哪配说什么文化。香港文化席卷大陆,王朔原来很是不服,后来和香港导演王晶掰着指头比拼两岸好看的电影,结果朔爷大败,后来也反思自己的北京文化自我中心主义(其实可以叫"首都大爷嫡传情结")。幸好二王还没有拼歌,王晶只要一个辉黄组合就至少有五十首,王朔拿什么去挡?恐怕五根指头就够用了。
  为什么是黄霑?为什么是香港?为什么那个弹丸之地、仅仅百年的城市在二十世纪创造出了如此的辉煌?香港影视音乐在东南亚的出口额、环球影响力,称为奇迹绝不过分。现在西方学术研究里有"
  Hongkong Cinema "(香港电影)一题,不是哪个能拍电影的国家都可以得一个 cinema
  的。导演、乐人、明星、武打设计,所有的声、色、才、气怎么都集中在那里?为什么?难道香港的人材资源就真的特别多?难道香港的文化积淀特别深厚?难道港府专门拨了文化款?因为二十世纪整整几十年,大陆和台湾没有自由和安定,而香港有。只是因为家门不幸,结果反而是被抱养出去的小儿子成了器,也没有忘本。
  我们今日仅存的一点古风,竟是从"殖民地"上吹来。我晓得,北京音乐厅里也唱唐诗宋词,但是诗要活在老百姓中间才是真的,才不是风干的标本。
  很多人都觉得,富裕了,文化艺术自然就上来了,一富治百病。这个观点,不全错,但是你要真信了,就是个糊涂人。打个比方吧,这好比说一个心理变态的人得了感冒,说治好了他的感冒,身体舒服了,心理变态也自然就好了。感冒跟心理有关系吗?有。可这话是真话还是胡说?是胡说。大陆也开放了二十年了吧,脱贫致富也至少十几年了吧?怎么我们还是没有一首《沧海一声笑》呢?我们多少学院教授、商业写手啊?怎么就是比不过一个香港大学
  1963 届本科毕业生?
  有一种资源,不是物质丰裕所能弥补,只有空气、水和阳光才能与之相提并论,那就是――自由。自由不仅是外界无束缚,更是心灵的能力,就象被绑久了,松了绑也要僵麻好久。如果捆绑是在青春成长期,就多半是终身残废。
  《笑傲江湖》为什么会被央视拍成那样?是偶然吗,是因为张纪中这一个人没经验吗?我看是必然,是命,是天数。
  黄霑的文字我看到的不多,但是今年他给《南方周末》的几篇专栏里,这个老人的历史感一清二楚,他深知自己在中华文化谱系脉络里的位子。他提到顾嘉辉有一次上电视弹琴,那么多拿手的西歌不弹,却选了上海老歌《鱼儿哪里来》,
  因为"我国的时代曲,是我们的血脉里不能分割出来的一部分。"港歌的源头在哪里?在夜上海,在三十年代的"时代曲",在金嗓子周璇,在白光,在黎锦晖,在严华,写歌几百的陈歌辛。陈歌辛是《梁祝》作者陈钢的父亲,这个人物不输黄霑,类似王洛宾,值得专文另写。你肯定听过他的歌,只是不知道而已:《玫瑰玫瑰我爱你》,《夜来香》,《夜上海》,《恭喜恭喜》("每条大街小巷,每个人嘴上,见面的第一句话,就是恭喜恭喜",为抗战胜利而写,后来成为拜年歌。)。
  2003
  年我在美国听到一盘西班牙吉它,里面居然有《恭喜恭喜》,视为"中国民歌"。真正是经典,今天再听,仍然好听,因为里面有真情谊。邓丽君的根,也在上海的时代曲。
  黄霑接受记者袁蕾采访,批评如今大家都跟风学美国的 Hiphop
  ,但是我们根本没有纽约街头的氛围,没有根基。?叔所言极是。我们明明是看《大林和小林》长大的,装什么 hiphop ?自欺欺人。
  中国的英雄是荆柯,是项羽,是公子无忌,是神笔马良,不是阿瑟王,不是指环王,也不是 007
  。中国的美人是在水的伊人,是浣纱的西施,是舞剑的公孙大娘,是七仙女,是田螺姑娘,是读书的祝英台,是蒲松龄的婴宁和红玉,不是白雪公主,不是碗豆公主,不是查理的天使,也不是所有的什么丝、什么露、什么妮。她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但是她们永远不是中国的美人,永远不会是你和我。黄霑非常清楚这一点。
  所以说他是中华今日的李杜。尽管他多半没有这个志向,却实际上担当了这个角色,当传统文化在大陆被赶尽杀绝,他的歌曲提供了现代的、但又是中国的范本,那是中国的音乐和诗歌在面对西方之后的实验结果。他的歌词从不掉书袋、故作文雅,却自有一股古风,而这古风,又是直白的,鲜活的,家常的,国产的。在两岸三地几十年的分隔之后,是黄霑的歌,让我们隔海归宗,让我们可以两岸认同。(想象一下,三地青年相聚,要齐唱歌曲,香港贡献《沧海一声笑》,台湾贡献《蓝花草》、《龙的传人》、《光阴的故事》,大陆有什么呢?《一无所有》,也许。)纵向的古今历史上,震断的文化经脉,耳朵和喉咙里那一根是他和顾嘉辉续了起来的,而金庸续的是文学那一脉;横向的两岸三地,是这些人的作品把完全隔绝的新一代华人重新放进同一台戏,可以彼此接上台词。?叔一定不知道他在大陆有多少知音,才会刻那枚章"不信人间尽耳聋"。
  中文白话,跌跌撞装走到今天,两条路隐隐可见,一是曹雪芹、王度庐、张恨水、老舍、金庸一路的雅言白话,加入方言,与之相对但不是对立的,是鲁迅、徐志摩为代表的"欧式"白话。黄霑属于上一种。不知道大家发现没有,他的词在广东话和普通话里都押韵。流传得成了民歌的歌词,文学史怎能不写?而且我觉得和文学比,音乐更加直接、更加感性、更加接近实际生活,因为歌就是呼吸,就是气息,就是生物本身啊,所以恐怕黄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自己的意义。
  ***
  回顾二十世纪的乐坛,爱国的头号歌,黄霑有《我的中国心》,《做个勇敢中国人》,还有《霍元甲》主题歌,一句"江山秀丽,叠采丰岭,问我国家哪象染病?",柔情中有铁骨,自豪中有悲愤。论情歌,肯定有《射雕英雄传――铁血丹心》:依稀往梦似曾见,心内波澜现。?叔去世后,我重听,突然恍然大悟:这不是《红楼梦》里宝黛初会时宝玉的心中自语吗?第二天,就看到黄霑老友回忆,说他爱读《红楼梦》。再回想《射雕英雄传》里郭靖、黄蓉初会,湖上下了雪,湖周梅花盛开,黄蓉白衣金环,荡舟而来,看傻了岸上的郭靖,也想傻了我。
  《万水千山总是情》,写中国民间文化里的一笑泯恩仇、重人情、和为贵、乐天精神。
  前几周听加拿大国家公共电台下饭,加拿大人到中国拍一部电影,需要一首"深入人心、家喻户晓"的民歌,一个小姐是第二代华人,就去找爸爸。爸爸香港人,哼了一歌,小姐爱极,学会,导演就用了。剧组的人都爱,听不懂,也瞎哼,一天被中国大陆的翻译听见,大惊失色,"你们怎么会唱这首歌?"这下子加拿大朋友才弄清楚是有版权的,哪里是什么古代民歌!"接着电台里那个纯正的加拿大英语就唱起来示范,我几乎喷饭――《上海滩》!
  《上海滩》,曲词唱三者俱佳。叶丽仪刚柔相济的歌声,直透人心。
  还有他众多的电影配乐,简直弹无虚发。《古今大战秦俑情》的《焚心以火》,没有这首歌,整部片子至少少了四分只一份量。要阴柔,有《青蛇》的《流光飞舞》,《倩女幽婚》的《黎明不要来》;论阳刚,二十世纪中国战火纷仍,军歌嘹亮,但是哪一首比得上《男儿当自强》(《黄飞鸿》)?他怎么能把阴柔和阳刚都能写得那么透?
  从《流光飞舞》,你可以看出他吃透了《白蛇传》的精髓。历朝历代的国产女主角里,白素贞是绝无仅有的主动,有本事有手腕,也有脾气,会治病也能杀人,有情也有性,是妖精嘛。这一段孽债,合乎于人情而不容于佛法,难分是非,到了黄霑笔下,就是一句混不吝――"跟有情人,做快乐事,管它是劫是缘"!如何?谁还能写出更好的白蛇来?冯梦龙的《三言二拍》,都在黄霑那一句里:"看浮生千重变"。
  当然,他的绝唱是电影《笑傲江湖》的《沧海一声笑》,他写此曲是受古书《乐记》那一句"大乐必易" 的启发, 他说:
  "大乐必易"!哈!伟大的音乐,一定是容易的!因为这样才心口相通,世代相传,人人传颂,歌唱不绝,才会永垂不朽。自绝於群众的歌,艰深得只有大行家才能演奏,必会及
  身而绝,此后无人知晓,只留下一个名字供人凭吊,无人复识内容!
  所以,此曲的主旋律就是把中国的丝竹乐器从上到下划一遍,再划回去。
  我只想说一点,去听罗文唱的《沧海一声笑》,你会发现有唱戏的味道,原来这首歌就是喝了二两烧酒以后小人物扯起嗓子吼地方戏,邻居里跟唱的也有,骂的也有,唱到最后零乱了,忘词了,大家一起哈哈大笑。我最喜欢的还是黄霑唱的版本,烟锅巴嗓子,因为听到了我爸爸。
  央视的《笑傲江湖》主题曲是"正义不倒,会晤天下英豪,无招胜有招",网上北方影武士有妙评:此歌有高度,适合做五岳剑派的派歌,在血洗刘正风全家时候齐唱。
  黄霑黄色的一面,不是和文雅、家国对立,而恰好是相辅相成的。他的家国、文雅、无奈与洒脱,都是贴近民心,都是"真",所以到了"色"上面,他也一样的真――难得!生于逐利的闹市,就请你允许我做一个流氓。仗义每是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黄霑去世了,他肚子里四十年的一手史料,都跟着去了。等着港大发表他的博士论文吧。和欧美比,中国的搜集整理太落后了――更别说研究了。就是黄霑这么有名有利的商业明星,都找不到一个齐全的网站,把他所有的音乐作品列出来。两千多首歌啊。我去年做白日梦的时候,还想哪天见到?叔,要问他掌故旧人,问他在香港大学读书那几年,问他前面的老乐人,现在再也见不到了,也没处问了。
  黄霑去世,让我想起另一位心仪以久的作曲家,王立平,电视连续剧《红楼梦》十几首歌都是他老先生一手包办。首首沁人心脾。后来得知王先生为了谱《红楼》,整整四年什么都没有干,全心沉入,《葬花吟》写了足一年。感谢那时候中央电视台还是不计成本的计划经济。再拍《红楼梦》,恕我直言,我猜至少三十年内难有人超越王立平。
  让我们把王先生的作品资料收集起来吧,不要等他也走了,大家再纪念。
  罗文、张国荣、梅艳芳、梁弘志,现在又走了黄霑,网上一片感叹,"我们的时代结束了"。不,我们的时代刚刚开始。中华不幸,二十世纪的古风遗韵竟然只有一首《沧海一声笑》。中华大幸,竟然给了我们一个黄霑,让无所归依的耳朵和嗓门,找到了族谱,找到了社戏,找到了我们中国人的英雄豪杰、才子佳人,虽然我们至今仍然不成局面,但是也可以勉强上路,我们打磨上几十年,就该往下面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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