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红色女孩

那是旧历九月份的一天，我从医院里出来的时候，已早过了中午时分。冷漠的行人和萧索的街道都让我觉得乏味。天空很低，满是浓重的云；路边的人行道上铺满了法国梧桐枯黄的叶子，踩在上面沙沙作响；几个做兼职的大学生站在路边捧着一叠传单也没有心思去发……
正好一辆公共汽车停在起点站上，我把口袋里最后三枚硬币投进铁箱子里，便选了一个靠前的座位坐下来。还有十几分钟才到发车时间，司机正懒洋洋地坐在驾驶椅上看着一张过期的报纸，不时从后望镜里看看我……
我醒过来的时候，汽车已经开过了三个街口。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有一个女孩子坐在了我的对面。
刚睁开眼睛的时候，视野还有些模糊，我还以为她是一直在盯着我看，很是不好意思；后来看得清晰了，才知道她是端坐在椅子上睡觉。
这样一个熟睡的姑娘，多看几眼也没什么不好吧，我那个时候就是这样想的。她的头发不太长，也没有特意做什么发型，只是简简单单的用粉红色的头绳扎了一个马尾，前面还有两缕头发直接垂到耳际；她的脸色不算白，甚至可是说是偏黑的那种，所以纤细的脖颈上一串粉红色的珍珠项链非常显眼；她的衣服在这个季节略显得单薄，只穿着一件短袖的连衣裙，黑色的底料，上面点缀着一些粉红色的细碎花纹；她的两只手端端正正地放在膝头上，一对粉红色的珍珠手链互相交错着，掩映着她细瘦而健康的手臂，特别好看；一个很大的手袋被她的手压着，白色的布料，正中印着粉红色的商标……
我就像是一个喝酒上了瘾的人一样，恨不得公共汽车就这样行驶下去，永远不要停，自己能够一直这样静静地窥视着她。
车身在转弯的时候晃动了一下，她的脑袋便像温顺的小羊羔一样随着车身的摇摆而偏到旁边椅子的靠背上去了——我真是后悔自己没有趁早挪到她旁边的位子上去——那样的姿势睡觉自然是很不舒服的，所以她的脸上不时浮现出愁苦的神情，还不时伸手捏捏自己的脸蛋，但这种略显粗鲁的动作反而更加显出她的可爱来。
也许是她的头发太过于敏感。察觉到了我灼热的目光；也许是她在梦里发现了我不礼貌的举动，总之，我这样平静的窥视并没有持续很长的时间。
她的眼睛很清澈，以至于我忘了把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开。她像是很气愤的样子，把头扭向司机的方向，目光洒到很远的地方——也许是太过用力，她转头的时候，头发都飘了起来，正好让我看见她右边耳朵上粉红色的珍珠耳坠。
许久，我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多么失礼，只好慌乱地埋着头玩弄自己左手的绷带。
汽车终于停住了，我仿佛感觉到她站了起来——她要怎样呢？是大骂我一顿，还是干脆给我一个巴掌？司机好像在前面冷冷地笑，我只好将头埋得更深，等待着她大发雷霆……
汽车再次开动的时候，我才鼓足勇气抬起头来——她已经不在了。我急忙转过头去看窗外的人行道，却只看见站牌下渐渐远去的她粉红色的身影……
她的旅程就只是到这里了，而我和她都还有更远更长的路。我不禁感到悲哀，下一次我们在人海中再次相遇的时候，还会认出对方，还会记得这个深秋下午的相遇吗？
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飘起了细雨，不知道那个粉红色的女孩会不会淋着雨？淋着雨又会不会感冒？感冒之后又会不会去我看病的那家医院？去那家医院的时候又会不会遇到去拆绷带的我……
我把头靠在车窗厚厚的玻璃上，却觉察不到雨水的凉意——我只能隔着窗户看着它们，而它们，甚至都没有看我呢，雨水迎面打在前面的挡风玻璃上，好像是海水里晶莹的珍珠——可是雨刷轻轻一扫，就什么也没有了，只剩下两条交错的弧线。不知不觉，两行咸咸的泪水顺着我的脸颊淌了下来：也许我们的生命就是这样脆弱的吧……
司机拍了拍我的左手把我叫醒——终点站已经到了。
雨已经停了，人行道上湿透的梧桐树叶反射着橘黄色的落日余辉，像是夜空里的星辰。
走过公共汽车的站牌，我又想起了那个女孩，却只有一个模糊的粉红色的影子……
原来，一百年的缘分就只有这个样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