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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转帖] 遥望爷爷 [打印本页]

作者: 0802hb2    时间: 2009-5-17 23:54     标题: 遥望爷爷

“爷爷,你啥时候死呢 ?”四岁的我踮着脚尖趴在爷爷的锅台边,手托双腮,身边是大堂弟和小堂弟。

        爷爷身穿中式白棉布单衫,黑色白腰大裆裤已褪去不少颜色,尽管旧看去却干干净净不染一丝尘埃。我问这话时爷爷正在拉风箱蒸饭,他起身将没有盖严实的锅盖重新盖好,眼皮都没抬随口慢腾腾的告诉我:“等到明个--明个--就死了。”

        我那问话无疑撞上了人生的大忌,在我稍懂事体后,一直羞于提起,怕傻名盛传嫁不出去。

        
      爷爷的面相极为俊朗,挺拔的鼻子,高而光洁的额头,眼睛明亮而深邃,两撇蓄意留下的胡须柔柔的翘起,点缀在神气的嘴角,煞是好看。

      我眼里的爷爷无所不能,起房盖屋,爷爷会用一张红纸写“诸神退位”;春播秋收爷爷会把握农时;过年时,爷爷不仅能写对联还会糊各种灯笼。有一种转转灯,里面粘着十数个小人,有的拄拐,有的执锹,灯转人动,栩栩如生,甚是有趣。每每这些时节爷爷就分外精神,如纶巾羽扇的诸葛。

      “没有了爷爷,我们怎活?”尽管童年的傻气不会再犯,但私下我却常常这样担心。


      老庄的无为,孔孟的礼仪,禅道之学的神秘,中国农民历经苦难的多经广见,揉合在爷爷的神情举止间,使他有种世外高人的睿智,平和与恬淡。

      开天辟地的神话、纣王与妲己的残暴、子牙垂钓、文王拉纤、孟姜女哭长城……直到谭嗣同慷慨就义,在我替母亲收拾碗筷间,这些神话与历史撮合在一起的故事,由爷爷娓娓道来;“人前莫论他非,闭门常思己过”、“邻里好,赛金宝”,在我替爷爷揉洗毛巾衣服间,这些为人处世的格言由爷爷信手拈来……有时爷爷还会幽默一下:“和人有仇时,最好的报复是给他家介绍媳妇,不出两年就得倾家荡产。”

      可惜乳臭未尽的我,面对爷爷那本鲜活厚重的百科全书不能领略一二,只是听了听热闹而已。

      尽管如此,爷爷还是格外认真的为我这唯一的听众讲得有声有色。

      在我小学二年级时的一天中午,爷爷的故事又如期开讲了,我却惦记着院墙外候着我的小朋友,爷爷讲着讲着见我心不在焉的样子就停了下来,我见机赶快溜出去,爷爷心犹不甘的趴在窗户上一望,呵呵一笑:“怪不得呢!有小鬼勾着魂儿呢!”

      现在每每想起爷爷,我就感到以他的才识器宇,恐怕方圆百里难觅知音,那是怎样的一种孤独与自怜?但爷爷身居山野,恬淡如泉水潺动,从容如月落月升,毫无格格不入之感。

      但年幼的我还是感到爷爷不同于一般山野农夫。

      “爷爷,您原来是干啥的?”十二岁的我忍不住心中的疑惑。

      “爷爷原来是善人。”

      “善人是啥人?”

      “积德行善,修桥补路。”

      这样的解释当然远远不够,爷爷似乎还有未尽之言,只是不便再说的样子。


      我从来没有见过有谁像爷爷那样老的优雅,走的从容,像爷爷那样对生活充满喜乐和满足,对死亡又看得那样坦然平静,那样不避不惧,甚至有一丝丝淡淡的向往。

      爷爷说,我去了看,真有阴间的话就给你们托梦回来,告诉你们。他又拿出远年残存的宣纸本子,要哥哥在他一走就地烧掉,说:好去那边交割清楚。

      可爷爷走了,并没有给我们显现异象。只是有一年,父母去送他们的舅妈出殡,回来时没有按风俗将门槛用草灰围起来,黄昏时刚满一岁的侄子龙儿拿着个木尺子,一直朝门口打,我奇怪的问他干啥,他说:“打老汉。”尽管当时家里只有我和龙儿但我并没有多想。晚上孩子正朝着地下撒尿时,中途突然收住了,说怕撒到老汉头上,我心里一惊,随即坦然:“不怕,大约是你祖爷爷回来看你来了。”后来孩子的目光慢慢移到了窗外。

      当然这仅仅是我自我安神的一种猜测。

      倒是我那位早爷爷几年离开的二爷爷,时不时显灵,我亲眼见的就不止一次,而记忆最深的是在房后润娃大娘家玩,忽见大夏天的她抖抖嗦嗦喊着冷跳上炕,不一会又要烟抽,给了烟就见她翘起二啷腿,靠着被垛抽起来,举止神情完全是二爷爷活着的模样。家人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就往她腋下夹一把木梳,她说要见我父亲,我一溜小跑,见了父亲就喊:“大大,我润娃大娘撞克上二爷爷了,叫您去呢!”

    “二爷爷”一顿诉苦,惹得父亲眼泪巴挠的。然后在院子里点一撮火,扶着她从火上一过,人就立马清醒如初了,只是浑身酥软,睡一会才好。

      最后一次是在三叔身上的,情形也不差多少,三叔平时叫我母亲一口一个嫂嫂,那天进了我家神色怪异,一边喊冷一边说:“昌盛家的,给我缝缝裤子,刚才下西阁塔让树枝挂破了。”完全是二爷爷的口气。我偷眼看去,他的裤子好好的,可我家院墙西阁塔确实用杏树枝扎着。

      凡此种种,我总认为世界有许多现象等待着科学去破解。破解不了的姑且称之为迷信。用爷爷的话说,就是“不迷不信,不信不迷。不可不信,不可全信。”


      爷爷映入我眼帘的最初记忆,是戴着瓜壳形旧毡帽,半旧黑对门棉袄,黑色白腰大裆裤,打着腿结。个子不太高背却有点佝偻,手几乎不闲着,路边疯长得太长的芨芨草他会绑扎起来,田埂上掉下来的石块他要码起来。

      但每每干上一小会就会直起腰来,喘一会儿气。

      爷爷说有一年狼把一头半大猪叼走了,爷爷领着看家狗撵,正要撵上时,只见狼嘴贴着地皮一声长嚎,瞬间又一头狼风驰而来,两头狼将猪一撕两半,甩在背上悠然而去。那条看家狗只顾吃零落在地上的猪内脏,哪里还去追狼?从此爷爷落下这气短的病。

      除了这件事爷爷从不提及自己的过往,而据父亲讲爷爷年轻时是走过南闯过北有故事的能人。

      爷爷年老时晚辈们极尽所能,将为数不多的可口食物尽数给他。我那刚学走路的芳侄女,是在模仿她祖爷爷弯着腰拄着柺棍的滑稽样子,或是甜甜的叫声“祖爷爷”逗笑全家人时由爷爷赏着吃的。
  
      爷爷儿孙满堂享尽天伦,寿尽而终,因此爷爷的离去,按乡俗应该是喜事。以爷爷的人生态度,我们总感到他是又去了另一个好处所。


      爷爷离开时我上初一。

      一天姑姑正在灵前哭着,我抱着芳侄女劝姑姑回家,姑姑说:“我差好(方言)再哭一会儿。”以后凡是侄女哭闹,我们哄顺她时,她都要一本正经的加一句“我(差好)再哭一会儿。”然后哭上那么一小会才止,让人忍俊不禁。

      因为地势相对偏僻,土地贫瘠,全村有半数的青壮年在打光棍。八五年,全村年龄不差上下的青年有二三十人,订下婚的只五个,而我的堂兄堂弟就占了四位。即便是家境不佳,且年幼时又患小儿麻痹落下少许残疾的小堂弟也能成家过日子。迄今无一落单身的。村里人眼热之余,说我家坟茔里有德信。

      如果爷爷地下有灵,听了这样的评价大约会开心一笑的。

      
    在爷爷离去近十年后,一次为夫家侄子看作业本签字时看到这么个造句,“悲伤:我奶奶死了我很悲伤。”当时他奶奶正在为他打毛衣,我觉得好笑,就说了出来——这孩子的屁股上就挨了一鞋板子。

    事后,我对这个孩子心存歉意。他的父母远在千里之外,由奶奶一手带大,小小的心思应该是深恐失去奶奶吧。而我也想起自己那句傻傻的问话,所包含着的对爷爷的极至崇拜与爱戴。

                                            转自雨林木风论坛原创首发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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