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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一个看起来很腼腆的男生正靠着墙读着一本不太厚的书,我和张莉从他面前走过的时候,他只是稍微地抬了一下头,便又埋下头读书了。
“你知道‘德令哈’是什么吗?”等我们走远了,张莉回头看了看才小声地问我。
“怎么突然问这个?”
“刚才那个男生在读来着。”她又往后看了一眼才回答我。
“哦。”我回头看了看,那个男生早已经离开了,俨然一只惊弓之鸟,“也许是个地名吧。”
“也许?”看得出来她不太满意这个答案,拉着我的手一个劲儿地追问,“为什么说‘也许’呢?”
“因为,其实我也不太清楚。”我用没被她抓住的手挠了挠头发,“我想,你听到的应该是那句‘德令哈——今夜这是唯一的,最后的抒情’吧。”
“是啊。”她点了点头,“这又怎么样?”
“还真是啊?”我趁着她仰起头的时候伸出手,想要捏住她的鼻子,却被她机灵地躲过了,我怏怏地收回手继续说,“他是在读查海生的《姐姐》——一首不错的诗。”
“《姐姐》?海子的诗?我没有什么印象了,你还记得吗?”
“好像还记得吧。”我指了指操场入口处的方形石墩,拉着她的手说,“这样走着不太容易想清楚,去那里坐一会儿吧。”
“哦。”张莉把石墩上的几片黄叶捡了下来,又抽出两张纸巾把石墩擦了擦,这才端端正正地坐到上面,“好了,开始讲吧。”
“有纸吗?给我一张。”我帮她把枯叶和纸巾扔到旁边的垃圾桶里,才在她对面的石墩上坐下。
“有啊。”她又从包里抽出两张纸巾,“给。”
“我……我不是说纸巾,我说的是可以写字的那种纸。”
“你要干嘛?”张莉一脸茫然地看着我,拿着纸巾的手停在空中也忘了收回去。
“把《姐姐》写给你啊。你总不会让我一个快三十的人在这里厚着脸皮给你朗诵诗歌吧?”
“哦,用这个吧。”她掏出自己的记事本,翻到空白页递给我,强忍着笑说,“其实,我觉得你朗诵给我听也没什么不好的啊,给你的学弟学妹们作一个好的榜样嘛。”
“那好啊。”我白了她一眼,“待会儿我写出来了,你就给我的学弟学妹们作一个榜样,好好地读一读吧。”
“好了,”她终于还是忍不住,捂着肚子大声笑了起来,“少贫了你,快写吧。”
笔尖轻轻地压在纸面上,一点墨迹慢慢地在纸面上散开来,最后就像是一个小毛球一样了。并不是记不起这首诗,我记得很清楚,一字一句。只是。我觉得由我的手把这首诗写给她看,就是对文姬的一种背叛。
姐姐,
我今夜只在德令哈,
夜色笼罩。
姐姐,
我今夜只有戈壁。
草原的尽头我两手空空,
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
姐姐,
今夜我在德令哈,
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
德令哈——今夜这是唯一的,最后的抒情。
这是唯一的,最后的草原。
我把石头还给石头,
让胜利的胜利。
今夜的青稞只属于她自己。
一切都在生长。
今夜我只有戈壁。
姐姐,
今夜我不关心人类,
我只想你。
“秋迟,你当我弟弟好吗?”又是一个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其他人都已经回家去了,教室里就只剩下我和文姬两个人。我们都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整理着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我在后面,她在前面。
“为什么?”我把一张折好夹在书里的试卷拿出来抹平,一只红色的蜻蜓从附近的小河边飞到教室的窗台上安安静静地打量着我和文姬。
“你不愿意吗?”她转过头来,狡黠地笑着扔给我一根阿尔卑斯的棒棒糖。
“不是啊。”我只注意看她漂亮的大板牙了,差点被棒棒糖砸中脑袋。
“那就是同意了咯。”她笑着转过头去,马尾在脑袋后面胡乱摆动着。
“哦。”我小心翼翼地拆开棒棒糖的包装纸,含糊不清地回答。
“对了。”我正津津有味地舔着棒棒糖,忽然想到了什么,忙问她,“你的生日是四月初一,没错吧?”
“是啊。”她这次没有回头,只是马尾抖动了两下。
“那你今年多少岁了?”
“十六啊。怎么了?”她又回过头来,嘴里也含着一根棒棒糖。
“我已经十七岁了啊。你明明就比我小嘛,怎么当我姐姐呢?”
“你已经十七岁了啊?”她装作很惊讶的样子看着我,强忍住笑说,“那怎么办才好呢?你已经答应我了嘛。说过的话不能反悔啊。”
“可是你比我小啊。”
“谁说的比你小就不能当你姐姐啊?”她嘴里叼着棒棒糖,微微昂着头看着我,一副惹人发笑的样子。
“哦。”我心甘情愿地回答了一声,就继续一面专心地吃棒棒糖一面专心地看她的背影。
“小文。”一个瘦小的中年男人站在教室门口叫了一声,着实把我吓了一跳。
“爸。”文姬站起身来应了一声,就开始装书包,“再等一下,我马上就好了。”
文姬很快就把书包整理好了——放假一天,也确实不用带多少东西。她走到门口的时候偷偷回头看了我一眼,我也只是抬头看了她一眼,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她完全没有理由再多停留哪怕一分钟,而我也完全没有理由陪她再多走哪怕一步。因为她父亲的存在,我们俩都只好矜持地面对这一次的离别,而只在心里痛苦。
我转过头去,那只红色的蜻蜓早已经非走了;一片坏死的梧桐叶从窗外飘落,让人忽然就想到了秋天。
“喂。”张莉轻轻地碰了碰我的脚尖,“想不出来就算了——我也不是非看不可。”
“哦,刚好想起来了。”我用笔盖蹭了蹭额头,没多久就把那首诗写了出来,“喏,给你,读吧。”
“‘……我把石头还给石头,让胜利的胜利……’,这首诗,”张莉轻轻皱了皱眉头,“这首诗我好像看过。”
“应该看过吧。他的诗出版过的又不是很多。”
“不对嘛。”张莉咬着自己的指甲,极力地回忆着,“我记得这首诗不叫《姐姐》,好像叫《日记》什么的。”
“不会吧。”我把她的记事本拿过来,仔细地读了一遍,“是吗?”
她把记事本拿回去,又从头到尾读了一遍:“真的,我敢肯定是叫《日记》。”
“好好好,就算是叫《日记》吧。”我也记不太清楚了,只好和她妥协。
“什么叫‘就算是’?明明就是嘛。”她嬉笑着靠过来,轻轻地拍了拍我的头发,“告诉你少吃香菜还不听。”
“算了。”我站起身来,看了看表,“时间差不多了,去买车票吧。”
“哦,好吧。”
应该是叫《日记》吧,我暗暗在心里嘀咕着。但是我却多么喜欢它是叫《姐姐》啊。
(十一)
“你看,都怪你。”张莉从人群里面挤了出来,把两张火车票摊给我看,“没有今天下午的车票了。”
“那怎么办?”我倒是觉得无所谓,缓缓地站起身来,扯了扯裤子上的褶皱。
“还能怎么办?”她白了我一眼,把车票放进自己的提包里,“我买了明天上午的呗。”
“也就是说,还能在这边玩半天咯。”我用右脚的鞋尖碰了碰左脚的鞋跟,回头看了看拥挤不堪的出站口和进站口。
“要帮忙挑东西吗?”我拖着行李从出站口走出来的时候,一个拿着一根磨得光亮的扁担的老翁从我前面的一个人旁边走开,又充满希望地问我。
我再没有力气说话,拉了拉背包的带子,尴尬地望着他笑了笑,三步并作两步从他的身旁走过去。
火车晚了三个钟头,到站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天气冷得厉害,周围的树上还残留着白色的积雪。我站在比较高的地方扫视了一下广场上的人群,却并没有看见文姬的身影。她已经回去了吧,还是压根儿就没有来?我落魄地站在火车站外,没过多久,到站的人就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几个没找到生意的脚力来来回回闲逛着。
“喂……”正当我拉起行李箱准备去打电话问妈妈该怎么从重庆回家的时候,她强忍着笑的声音终于从我的身后传来。可是当我一转身,她的笑却凝固在脸上了。几个小时之后,我妈妈看见我时的第一个表情也是这样的,不同的是,我妈妈还说了一句:“你怎么像逃难回来一样?”我在火车上站了两天两夜,脸没得洗,头没得梳,虽然没有机会仔细照照镜子,但是那个样子确实是可以想象的。
“你怎么了?”我当时以为她会把因为火车误点生的气全撒到我身上,所以也不敢靠前,只是小心翼翼地说,“对不起,火车……火车误点了。”
“没……”她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呆呆地望着我。
“先去那边把行李寄存一下吧。”站在她旁边的一个像是她同学的女生走过来接过我手里的提包,笑着回头看了看文姬,“然后在去吃饭,秋,秋……”
“秋迟。”我看她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来,索性就帮她接上了。
“对对,秋迟。”她解嘲似的对我笑了笑,就提着我的提包往行李寄存处去了。
文姬叹了一口气,也走过来和我一起拉行李箱,眼睛却只盯着她同学的背影,一直走出了七八米远,她才问我:“火车上很累吧?”
“已经不太觉得了。”我想我说的是实话,因为站在一个站都没地儿站的地方两天两夜,任谁都会麻木掉的。
“吃的怎么样?”她还是没有把头转过来。
“没吃。”
“一点儿东西都没有吃?”
“连站的地方都没有嘛。”
她没有再问什么,只是走路的步伐明显慢了些。我们走到寄存处的时候,她的同学已经在一张小凳上坐了一会儿了。让老板清点了我的行李,她就掏出钱包帮我付了寄存费。
“吃饭去吧。”她的同学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们去学校那边吃新疆大盘鸡好了。”
“还是先去买车票吧。”文姬回头看了看我,“万一待会儿买不到就麻烦了。”
“哦。”她的同学皱了皱眉头,大概是以为文姬嫌她碍事,于是自告奋勇地说,“你好好陪着你弟弟,我去买票吧。”
“好的。”文姬没等我说话,就把钱递给她,“你知道到哪里的哈。”
那个时候,成都到重庆的直达火车还没有开通,从重庆回家的话,就只能坐大巴了。还好,汽车站就在火车站的旁边,一个拐角就到了,我和文姬一直把她送到汽车站的门口。
“去那边坐一会儿吧。”我看她一会儿看看地面,一会儿看看天空,便指着广场旁边的一个椅子对她说,“站着不累吗?”
“哦。”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陪我走过去坐下,但是仍然把头偏向旁边,不肯看着我。
“你们什么时候放寒假啊?”
“还有半个月吧。”
“回家记得给我打电话啊。”
“哦。”
大概等了半个小时,她的同学才从人堆里挤了出来。站在车站入口的地方向四周望了望,就一脸愁容地想我们走了过来,“最后一趟呢,而且是两点钟就发车的。”
“怎么会?”文姬从她手里结果车票,看了一眼,然后失望地递给我,又对她同学说,“那不是都没有时间去我们学校了?”
“没有办法啊。”她的同学也是一脸无辜的样子,“还只有一个小时不到,过去是来不及了。只好在附近随便吃点什么了。”
“也好。”文姬随便答应了一声,站起身来望四周望了望,指着一个招牌说,“去那里吃吧。看样子挺不错的。”
“好吧。”她的同学抱歉地看着我,“对不起啊。好不容易来重庆一趟……”
“没什么,以后不还有机会吗?”文姬还是没有说话,自顾自地往前走,她的同学没一会儿就跟上去了,两个人小声嘀咕着什么。
“你要吃什么?”文姬把菜单递给我,眼神却还是一晃而过。
“馄饨吧。”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怯生生地回答,生怕说错了什么话惹她更生气。
“慢点吃,小心烫。火车站附近的东西不怎么样。”老板把我的馄饨和她们的炒饭一起端上来,她把勺子放进我的碗里,又把筷子递给我,“凑合着吃点,没几个小时就到家了。”
或许是因为太长时间没有吃东西了,又或许是因为火车站附近的东西确实太不厚道了,我刚吞下一个馄饨,立即就觉得胃里一阵翻腾,马上就捂着嘴跑到泔水桶旁边吐了一滩很恶心的东西出来。
文姬匆忙追了出来,站在我旁边急得团团转却有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只是不停地问:“怎么了?要不要去医院?”
看着她焦急的样子,我不禁会心地笑了。
“你笑什么?没事了吧?”她看我不再吐了,便递给我一张面巾纸。
“你不生气了嘛。”我擦了擦嘴,顺手把纸巾扔进泔水桶里。
“我生什么气了?”
“因为火车误点了嘛。”
“火车误点我干嘛生你气啊?”她终于又露出了那两颗洁白的大板牙,嘻嘻哈哈地笑着。
“那你刚才为什么不高兴?”
“我那是……没什么。”她浅浅地笑笑,拍了拍我的头发,“馄饨不吃了吧。”
“哦。”
“你还想吃什么?”
“我想喝点水。”
“哦,喝牛奶吧,胃不会太难受。”
“哦。”我得意地笑了笑,两天来的疲劳终于都抛到九宵云外了。
“哦,对了。”文姬正要帮我拉行李箱的时候,我忙伸手拦住她,“差点就忘记了。”
“什么啊?”
“我给你的新年礼物。”我打开行李箱,拿出一件用塑料袋包好的白底紫花旗袍递给她,“给!”
她笑得腰都直不起来:“这件衣服你要我怎么穿哪?”
“不知道啊。”我挠了挠头发,“逛河坊街的时候看到的,觉得挺陪你就买了回来。”
“哦,那谢谢啊。”
“路上小心哦。”文姬她们因为没有车票,被检票员拦住了,她使劲歪着脑袋,把头从检票员的身影里探出来对我……
大巴的座椅很软,坐着很舒服。车不一会儿句开了,我把脸紧紧地贴在冰冷的车窗上,看着窗外经过的每一个人。车刚出站不到五十米,突然一个急刹车,我差点摔倒在地上——文姬从马路另外一边横穿马路跑了过来。她站在人行道上嬉笑着向我吐了吐舌头,轻轻地挥着手。大巴马上就重新启动了,我把头靠在玻璃上,任泪水滑落下来。
我刚和她分别了!
“刚才那个女孩子,”邻座的一个大学生摸样的小伙子友好地跟我搭讪,“是你的女朋友吧——挺漂亮的。”
“不,她是我姐姐。”我说。
(十二)
“我们先回去租房吧。还是住昨晚那里好了。”我侧过脸对张莉说,脚尖轻轻地踢着地面上一块凸出来的水泥,心不在焉。
毕竟,最痛苦的和最快乐的都已经过去了,也再没有什么会让人觉得痛苦或者是快乐。在绕了那么大的一个圈之后,是不是最后应该珍惜、值得珍惜的只是眼前看得到摸得着的这个人?
“好啊。”张莉终于把看了老半天的两张火车票塞进包里,回头望着我,“可是,好像已经到了吃午饭的时间了哦,不吃了午饭再回去吗?”
“过去租了房再吃吧。”我指着附近一家脏得要命的餐馆对她说,“你要在这种地方吃饭吗?我知道那边附近有一家不错的中餐馆。”
她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马上就回头对我说,“我们走吧。”
……
旅馆的老板诧异地看了我们一眼,然后又故作镇定地低着头写单子,“两间标准间,一个晚上,对吧?”
“没错。”张莉点了点头,微笑着接过发票和钥匙,然后又对我说,“吃饭去吧。”
“成天就知道吃,小心哪天变成猪哦。”
“到底我和你谁更像猪呢?”张莉一面笑着一面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捅了捅我已经有写发福的肚子,“哦,对了,我们推迟一天回去,是不是该给伯父伯母打个电话知会一声啊?”
“这么说……也是啊。”我从兜里掏出手机递给她,“你来打吧。”
“哦。”她也没有推辞,接过手机就按了我们家里的电话,“喂,是伯母啊……我是张莉……秋迟?就在我旁边,他说让我打给你们……我们没有买到今天回去的票,要明天才能回去……哦,我们会小心的……没,他没欺负我,呵呵……啊?不用了,我们明天自己回去好了……谢谢伯母……哦,好的,就这样吧,伯母再见!”
“你妈妈说让你不要欺负我。”她把手机递给我,吐着舌头说,“好了,吃饭去吧。”
“现在去的这家店,名气不怎么大,甚至说没什么名气也是可以的,但是那里的回锅肉和木耳炒肉片最有特色了。”走在路上,我添油加醋得给她描绘着那家店与众不同的品位。但是其实,我只到那家店吃过两次:一次是文姬和她同学给我送行,当时根本就没有什么心情吃东西;另外一次是文姬上课的时候我一个人去的,当时就点了回锅肉和木耳炒肉片还有一碗青菜汤——因为青菜汤怎么也不可能说出什么特色来,所以我就只和她说了回锅肉和木耳炒肉片。
“喂,难道你又要去吃早饭的那家店?”转过同一个拐角的时候,张莉问我,“难不成你在重庆的时候就只在那一家店吃过?”
“哪里的话?只不过是在同一条街上罢了。”我指了指坡道的最底端,“比早上那家店还要远些。”
但是刚收到文姬说中午不能陪我吃饭的短信,一个人闷闷不乐地在街上闲逛,无意中就看见了这么一家中餐馆。其实店面本身是很普通的,普通到要想路人问路也无从问起,既不能说有什么什么样的别致装潢,也不能说有什么什么样的标志——但是,却让人感觉到很亲切,就是那种可以畅开肚子吃饭而不用顾忌什么仪态的地方。所以,虽然吃午饭还嫌太早,但我还是不由自主地推门进去了。
店里还没有其他客人,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那个胖得有些可爱的店长就亲自拿着菜单向我走过来,我选了一个面对着落地窗的位子,点了回锅肉、木耳炒肉片和青菜汤。
我吃饭的时候,店长就坐在一张不太远的桌边,清算着一些像是十分烦琐的帐目,偶尔抬头微笑着看看我,让人感觉很舒服。
“应该就是这家店了。”我们在一家极为普通的中餐馆门口停了下来,我向四周张望了一下,没有发现其它的中餐馆,这才放心地对张莉说,“进去吧。”
仿红木的桌椅,粉红色的桌布,白瓷的餐具,一如几年前的陈设。只是,穿着深红旗袍的女服务员和音响里面流淌出来的古典音乐让我多少失去了一些当年的感觉。
“这是古筝吧。”张莉把写好的菜单递给旁边的服务员,侧着耳朵对我说。
“啊?什么?”我一时间没有弄明白她说的什么。
“我是说着音乐,是古筝吧?”
“应该是古琴。有没有听到那种嘶嘶的好像是杂音的声音?”
“听到了啊!怎么了?这和古筝古琴有关吗?”
“当然有了。那是弹古琴的时候左手在琴弦上发出的声音。”我一面在桌上比划,一面给她解释,“弹古琴的时候,左手有一种技法就是这样按住琴弦然后从这边拖过来,就会发出刚才跟你说的那种声音——至少我还没有在古筝曲里面听见过这种声音。”
“你怎么知道的啊?”
“大三的时候有一段时间想学来着,看了一些这方面的资料,也听了不少曲子。”
“哦。”张莉调皮地看着我,“想不到你的爱好还这么广泛哈。”
正聊着的时候,菜已经端了上来,仍然是一份回锅肉、一份木耳炒肉片,只不过汤换成了番茄蛋汤。
“这个和我当时吃的好像不太一样。”我吃了一片回锅肉,觉得不太对劲;又再吞了一片木耳,感觉更是不是那么回事儿。
“很好吃嘛。”张莉一面扒饭,一面从饭碗上面看着我说,“哪里不一样了?”
“不知道。”我抓了抓头,又夹了一片,还是觉得哪里不一样,“就是觉得不是自己以前吃的时候那种感觉了。”
“算了吧。”张莉夹了一片肉片放到我的饭碗里,“别计较了,说不定人家换厨子了呢——这不也挺好吃的吗?”
我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扒饭。到底是哪里不一样了呢?我不明白。是不是当初我感觉到的并不是回锅肉或者是木耳肉片,而是别的什么东西。
就好像是席慕容的《燕子》一样。之前见到的的确是燕子,或者不是,都不重要了,因为记忆里的只是一只名字叫燕子,样子是乌秋的鸟。见到燕子而错记成是乌秋的样子也罢,见到乌秋而错以为名字是燕子也罢,都是错了。只要是错了,便再不会有那么多的人追问错的理由,即使是那只被错以为是燕子的乌秋,或者是那只被错记成乌秋的燕子。错了,便只是错了。
草草地吃完午饭,付完账,走出餐馆,仍然不能释怀。几个放学回家的小学生,一面走一面唱着:“长亭外,古道边……”让人更加不能释怀了。
(十三)
“其实,”我轻咳了一声,尽量平静地给张莉讲这句话,“我之前还喜欢过一个女孩子。”
“啊?哦。”她转过头来看看我,又转过头去若无其事地往前走。
“喂!”我三步并作两步地追上她,拉住她左边的胳膊,“我说,我之前还喜欢过一个女孩子!”
“早知道了,”她笑嘻嘻地侧过脸,用右手的食指轻轻地捅了捅我的肚子,“就你那点儿花花肠子……”
“早知道了?谁告诉你的?”在我的记忆里,从来没有向她透露过这方面的事情。其实,我几乎是从来没有向其他任何人透露过这个事情——在别人眼里,我和文姬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什么。
“没谁啊。和杜雄一起吃饭的时候,你们不是常谈论初中时候你暗恋的那个白露嘛。可惜听说你们在初中毕业之后就渐渐失去联系了……真想看看这个白露到底长得什么样子。”
不对,我在心里惊叫着,但终于还是没有说出。让她这么误会下去也没有什么不还吧。只要我和文姬都对这件事情保持沉默,那就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这么看来,这段感情是不是真的存在过,我自己都无从确定了。
“弟弟啊,我今天看见白露了哦。”文姬时不时会开玩笑似的对我说。通常情况下,我只是抬起头苦笑着看她一眼,便又重新低下头去,继续写作业。而她,则会非常有兴致地趴在我的桌子上,盯着我的眼睛说:“咦?不是说你初中的时候暗恋白露,弄得整个学校都沸沸扬扬吗?怎么现在连一点反应都没有呢?”
我从来没有开口回答她。我想,我的答案她是知道的,她也只是仗着有我的这个答案,故意拿我寻开心的。
“弟弟啊,”有一次,她这么说的时候,已经转过身去,端端正正地坐在前面的座位上,换言之,我只能看见她的背影,“其实初中的时候,也有一个男孩子暗恋我呢。”
“哦。”我故意装作心不在焉的样子,手里的笔却渐渐慢了下来。对文姬的过去,我一点也不清楚,也从来没有主动问过她。我只知道,她的家在邻近的一个小镇,而初中就是在那个镇上读的。
“刚开始的时候,也只是隐隐约约有些感觉,因为平时他对我都很好。”文姬就这样开始讲述一个对于我来说陌生而遥远的故事。我把笔放到一边,静静地听她说话。
“……到了初中三年级的时候,这事儿几乎就已经尽人皆知了。有人还说他房间的墙上都写着我的名字。从那以后,我就开始故意疏远他……”
“不喜欢他吗?难道他是那种小混混?”
“根本就谈不上喜欢不喜欢。你知道吗?当时我一知道有人喜欢我就很害怕,具体是害怕什么我也不清楚,但是就是怕得要命。”
“不大明白。我觉得你这人倒有点莫名其妙呢。”
“少烦了你。乖乖听我讲完好不好?快要中考的一天晚上,他在我回家的路上把我拦住了,一定要跟我表白。我当时跑出离他五米远之后,蹲在路边就哇哇大哭起来……”
“哭?不至于吧,你?我可是从来都还没有看见你哭过呢。”
“是啊。我又不是那种爱哭鬼。但是当时的确就是怕得要命。”
“然后呢?他是不是就这样被你给吓跑了?”
“没。他当时是和一大帮同学一起来的,我就听见有在小声嘀咕:‘好像真的哭了啊!’然后就听见他慢慢走过来的脚步声……”
“等等,你光听脚步声怎么就能断定走过来的一定是他呢?”
“猜嘛。笨!在当时那种情况下,除了他还有谁会这么走过来?”
“哦。”
“我当时想都没想就拔腿跑回家了。而且我害怕再被他拦住,从那以后都是走小路回家的。”她这才转过头来,拍了拍我的脑袋,“我很无聊吧?”
“无聊?和我比起来差远了呢。”我不服气地嘟着嘴巴。
“那是,”她捂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我哪能比你无聊啊?”
“对了,”过了一会儿,她又转过头来,“听说,你曾经带着你们全班的男生一起去白露她们家开的沙锅店吃饭,是不是真的啊。”
“啊?”我支支吾吾地不肯回答,只是傻傻地望着她,“你是怎么知道的啊?”
“这你就别管了。”她得意地露出两颗大板牙,“你只说是不是真的就好了。”
“是有这么一回事来着。”我抓了抓头发,无可奈何到承认了。
“呵呵,”她没有一点儿生气的意思,仿佛只是听见我告诉她中午的汤不太好喝这样的无关紧要的话题一样。
“其实,第一天的时候,确实是我们班的男生一起去的。但是,”我自己反而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画蛇添足地给她解释着,“第二天的时候就只有连我在内三个人去了;第三天就只有我一个人去了。”
“应该是不大好吃吧?”文姬把下巴压在桌面上的手背上,若有所思地说。
“不知道,不过我觉得还是挺好吃来着。”我索性把笔收起来,一门心思和她闲聊,“应该是因为那家店离学校太远了。下午放学到晚上上晚仔细之间本来就只有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差不多就只够到那里一个来回的——第一天去的时候,有几个同学还特地坐了出租车过去呢。”
“真的那么好吃啊?”文姬一副想笑又忍着不笑出来的表情,煞有介事地说,“有空你请我去吃吧。”
“不早说。”我趴在桌上叹了口气,“今年正月初三的时候,我去看了一下,那家店好像早已经关门了。”
“你怎么这么笨呢?一般的店铺腊月正月里歇业不是很正常吗?”
“不是啊。我看见连招牌都换成一贯服装店的招牌了嘛。”
“哦,”她像金鱼一样鼓着腮帮子,侧着脸看着我,“那还真是挺可惜的啊。”
“喂,”张莉摇了摇我的右手,“我们这是去哪儿啊?”
“解放碑啊。”我指了指前面的公交站台,“现在是要去那里坐公交车。”
“可是,”张莉向后面看了看,“要坐公交车的话,不是后面那个站台近一点吗?”
“多走一点路有助于消化嘛。”我不想说是因为那时为了让文姬少走一点路都是在后工的大院门口坐公交车的,因为她当时在大院参加数学建模的培训来着。
“哦。”张莉没有再追问,这却反而让我觉得有些不安。
“哎,你看,”张莉兴致勃勃地指着街对面一幢医院一样的建筑,“你看那里,‘矮个子研究中心’,呵呵……”
“你才发现啊?”我白了她一眼,她却毫不在意地仍然对着矮个子研究中心指指点点的,几个经过的路人向我们投来不解的目光,我也只好尴尬地笑笑以示解嘲,而她却好像丝毫没有察觉。
“对了,”经过后工大院的正门时,我指了指旁边一个饭馆的招牌问她,“你以前吃过大盘鸡没?”
“没啊。”她一头雾水地看着我,“怎么了?”
“以后有机会的话来这家店吃吧,挺不错的。”
“可是,我们明天就要回四川了不是吗?”她仰着头思索了一下,“今天的晚饭应该是在解放碑吃吧,明天早饭还想去那家店吃米线来着……根本没时间嘛。”
“笨,回杭州的时候也到重庆坐飞机不就好了。到时候一定要到这里来吃这家店的大盘鸡。”
“哦。”张莉使劲嗅了嗅从饭馆里面飘出来的香气,自言自语地说,“闻着味道真的挺不错的。”
(十四)
傍晚时候的解放碑比晚上的时候看起来更加落寞——或许是因为在这种时候,周围的高楼显得更加热闹的缘故吧。金黄色的晚霞在玻璃外墙之间不断地反射着,最后以一种非常不可思议的角度倾泻到路人的身上。头顶只露出一片还是湛蓝的天空,早已经分不清楚哪里是东,哪里是西,只是知道太阳在某个方向正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而夜晚即将来临。
一阵凉风从坡道下面吹上来,我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张莉下意识地将我的右手抱得更紧;而我,却下意识地往左边靠了靠——虽然仍旧是紧紧地被她抱住。
“要买些什么东西吗?”我试图把右手抽出来,可是却没有成功,“这里可是重庆最有名的购物中心,来这里不买点东西总觉得有点可惜。”
“才不呢。”她嘟起嘴巴做出那种很不屑一顾的表情,“我可不想提着大包小包的到你家去,搞得好像……”
“好像什么?”
“好像……好像相亲啊!”隔了很久她才好像很不好意思似的轻捶了我一下说,“笨。”
“哦。”她这么一说,倒是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了,最好只好以一种调侃的口吻对她说,“你怕什么?丑媳妇也总是要见公婆的嘛。”
“谁是你们家媳妇了?”张莉扭过头,迈开大步朝前走去。
刚走过一个路口,天色马上就暗了下来,周围路灯的光取代了刚才落日的余晖。好多行人都好像是随着灯光倾泻下来似的,一眨眼的工夫人行道上就拥挤了许多。即使尽量小心,但是仍难免与其他人擦着肩膀。我不由自主地加快步子赶上了一个人走在前面的张莉。她侧过头来朝我扮了一个鬼脸,便又撒娇似的抓起我右边的胳膊。
“我饿了。”逛了几家商场之后,我们虽然仍旧是两手空空,但却都已经是筋疲力尽了,张莉张望了一下,回过头对我说,“这里附近难道就没有吃饭的地方吗?”
“有啊。”我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只是不太好发现罢了。”
于是,我们俩由回到最初拌嘴的地方,在一个路口朝另外一个方向转弯,走了没几步路,在下了几级台阶,就到了成都美食城。
“你要吃什么?”文姬让我在靠近冷气的一张桌子边坐下,把她自己的包塞到我的怀里,“我去给你买好了。”
“随便吧。”我抱着她的包朝四周的柜台环视了一下,嘟囔着说,“反正我又不知道有些什么。”
“呵呵。”文姬趁她的同学往旁边看的时候拍了拍我的头发,“那你在这里乖乖地等我哦——不要乱跑哈。”
“哼。”我故意扭头不理她,等到再回头的时候,她已经站在柜台前面小心翼翼地挑选点心了。
“你要吃什么?”张莉坐在我对面的座位上,用指甲轻轻地敲打着桌面,“我去帮你买吧。”
“不用了。”我笑着把她按回到座位上,把外套脱下来递给她,“怎么说你也是客人嘛,怎么好意思让你动手呢?”
“哦。”张莉伸长脖子朝四周看了看,笑嘻嘻地对我说,“居然连盖浇饭都有啊,那帮我买一份盖浇饭好了。”
“好、好、好……”我趁机又捏了捏她因为出汗的缘故所以有些湿湿的鼻头,“是要肉丝跑蛋的还是宫保鸡丁的呢?”
“要肉丝跑蛋的吧。”
“原来你的小名叫十三啊。”等我买好东西端回桌子的时候,张莉一脸坏笑地看着我说,“不会是因为你生下来的时候只有一斤三两所以你的爸爸妈妈就给你取了这个小名吧?”
“怎么会?”我把盖浇饭推到她的面前,“不过话说回来,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小名的?”
“呵呵,”她拿着我的手机晃了晃,“刚才你堂姐打电话来,开口就叫十三,我刚开始还以为打错了,后来才知道那是你小名……”
“堂姐?她说什么了?”我从她手里接过外套穿上,又接过手机确认了一下通话记录。
“也没什么。她就问你什么时候到家来着。”她吃了一小勺米饭,又一脸坏笑地看着我,“对了,还说要请我吃饭呢。”
“不害臊。”我把一块绿豆糕塞进嘴里,白了她一眼,“人家是我的堂姐,和你又没什么关系,你怎么好意思让她请你吃饭的?”
“我也没办法啊。”张莉把勺子咬在嘴里,装出一副很为难的样子,“是堂姐主动要请我吃饭的嘛,如果拒绝了她,那显得多不礼貌啊。”
“你怎么都不脸红的哦?”看着她煞有介事的样子,我笑得差点儿把刚吞下去的绿豆糕吐了出来,“什么时候就变你堂姐了?”
“是她自己这么说的啊。”张莉趁我一不留神就从我盘子里抢走一个绿豆糕,得意地说,“我告诉她我是张莉,然后她就说:‘哦,张莉啊,我是堂姐……’你看,是她说的吧?”
“净抢我东西吃。”我赶忙一口气把剩下的点心一口气全部吃掉,舔了舔嘴唇,“待会儿你自己的盖浇饭又吃不完——浪费粮食。”
“那又怎么样?”
“别说我没告诉你哦,我堂姐最讨厌浪费粮食了。记得有一个夏天,她每天的晚饭就是一只雪糕或者一杯奶茶。”
“你就吹吧。”张莉把煎蛋选出来全部吃掉,又吃了几根肉丝,然后又喝了一口汤,就开始擦嘴,示意自己已经吃饱了,“那是堂姐怕胖,我这不也是怕胖嘛。好了,走吧。”
走出成都美食城的时候,我抬手看了看表,已经快九点了,算上坐公交车的时间,差不多也就该往回走了。
“再在附近的小店随便看看吧。”我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向四周的街边望了望,“差不多也该坐公交车回去了。”
“哦。”张莉也看了看表,然后左右张望了一下,“来的时候那个公交车站在哪里呢?我都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呵呵。”我伸手拍了拍她的脑袋——一如当初文姬拍我的那样——所以我的手几乎举到半空就停住了,“这里的路确实比较乱。我第一次来的时候也是分不清楚东南西北呢。”
“哦。”她傻傻地鼓着腮帮,尔后又笑着拉起我的衣角,“那么,就让你带路吧……十三。”
我白了她一眼,就转身凭着依稀的记忆寻找那家卖玛瑙指环的饰品店。应该不是什么太过高级的店铺,因为那种玛瑙指环的品质并不高,当时只卖二十块钱左右。但是那家店的格调还算高雅,进门首先看见的就是墙上一面西域风格的大挂毯,然后就是各种看似摆放杂乱无章但实际却恰到好处的首饰。店铺大概总共就只有十几个平米,几乎是没有使用什么照明设备,只有几件特别精致的镯子和项链笼罩在白色的灯光里;每一件首饰都反射着从落地窗倾泻进来的路灯的光线,宛如夜空里的繁星……
结果,到公交车站的那一段路上,我还是没有找到这样的一家店,而张莉也不知道我一路上东张西望地在找什么。坐在公交车上的时候,我在想,她也许根本还不知道我是在寻找着什么……
“晚安。”回到旅馆的时候,张莉显得有些落寞,也没有抱着我的胳膊撒娇,只是站在她自己房间的门口淡淡地和我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便转身回房去了。
[ 本帖最后由 秋迟 于 2007-5-18 15:29 编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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