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

柠檬

又梦见奶奶了，凌晨五点半，我在梦中跟奶奶说：奶奶，你收拾东西吧，跟我走，咱们住大屋，睡大床，想去哪玩就去哪玩。奶奶笑着动作很麻利地在收拾，没等到我带她走我就已经醒了。从床上一跃而起，跑遍各个房间，然后赤着脚，穿着薄薄的睡衣抱着胳膊在客厅的中央看着低垂的窗幔痛哭失声。我找不到她，我带不来她，可是，我那么想她!
      今天，农历10月12，奶奶的生日，整整100岁.


      我在遥远的深圳，不能到她坟前上柱香，不能做点好吃的跟她分享，不能腻在她怀里撒会娇，不能在冷冷的冬天把冰冷的脚放在她有热气的身边；不能帮她梳那柔软地白白的头发；不能牵着她满是皱纹的手走那条熟悉的石板路。能做的，就只有在这微冷的早晨，打开电脑，仔细地想她。
　　　我上高二的时候，奶奶没了。我不到一岁时就跟着奶奶睡，整个热天奶奶的手是机器　手，晚上不停止地摇蒲扇，到了冬天我一点温度也没有，脚总在奶奶怀里，听说晚上睡觉一点我也不老实，还踢人。三岁多一点的时候，跟妈妈去队里出工，掉进塘里睡半天，后来摸出来时七窍流血，身体僵硬，大家都觉得没救，奶奶坚持抱着我迈着小脚奔回家，找个大锅，用火烧锅，用棉被温暖我，到了晚上吐出全部的水，我被救活，奶奶号淘大哭，我懵懵懂懂也觉好伤心，生死之间原来是那么短的距离。因小时候老哭闹，父母看着揪心，就早早送去学校，没有幼儿园，一年级当是幼儿园，可五岁了我还一丁点高，路都走得不稳当，奶奶每天都带我去学校，搬个凳子坐在教室的最后，跟我一起上课下课，上完四节不管放不放学就一起回家，也不请假，也不觉是违反纪律。后来期末考我得了全校第一名，奶奶由目不识丁到认得自己的名字，到会算简单的数。拿着奖状脸笑成了一朵菊花，逢人便是一番夸赞。我跟村里的小孩闹别扭时，总要责备人家：牛屎大了不肥田之类的语言。奶奶那时的生活来源是我的一个伯伯的抚恤金，抗美援朝时我伯伯把身体留在了战场上，血衣被政府寄了回来，顺带着的就是奶奶以后几十年的生活保障，每年发一次，每次奶奶都有好几天吃不下饭，拿着没有生命的纪念章痛苦失声，我在旁边怯怯地不说话，看着看着也会跟着流泪。
      我上学时用的第一支圆珠笔，第一支钢笔都是奶奶添的，因为奶奶的存在，我比同班同学总是能早一些时候用上这些那时还挺时髦的东西，因为奶奶，我在小的时候从不觉自卑，那么多那么多的爱，除了幸福，哪还有时间自卑。奶奶去哪都喜欢带着我，穿漂亮的花衣服，扎漂亮的蝴蝶结，每次都能听到赞美声，每次都能哄得奶奶张开没牙的嘴兹意的笑，我羞红着脸偎在她身旁装温顺。我从小就觉得自己是个特别的孩子，虽然除了成绩好一些，也找不到其他特别的地方，可我坚持自己是。上初中时为了标新立异，我上课不认真，回来后下午跟晚上也不看书，只是在每天凌晨四点多就起床，点着煤油灯，在奶奶时不时的咳嗽声中学习，每天短短的两个小时的学习，使我的成绩始终保持在前一二名，大家都觉得奇怪。我那在学校当老师的堂哥问奶奶：她在家到底看书不看书？奶奶神秘地笑；当然不看，这孩子就是这般聪明，真是没办法。我以后散漫而自由的个性就是在奶奶的宠爱中慢慢养成，她告诉我一切常规的东西并不一定是对的，告诉我只要坚持向前，每条路都可以通向罗马。所以今天，我虽然把路走得乱七八糟，但我不回头，也坚决不承认错误，我在走路的当时是快乐的，还有比这个更重要的吗？

      岁月真是无情的东西，无论你的人生多骠悍，无论你的态度多乐观，该带走的它还是会带走，纵使你万般不舍，千般不愿也拽不住它的脚步，它跟我一样，向前，向前，绝不回头。上高中了，住校了，每到周末总是第一个收拾东西回家的人。走很长的路，翻过那座高山，然后就看到那池塘边小小的身影，那些日子，一条板凳，还有板凳上穿着黑衣对襟衣的老人每个周末都以同样的一种姿势，同样的迫切眼神等待我的归来，那场景到今天依然鲜明如昨，就算我缺锌缺得特别严重时也不曾模糊过。发明“永远”一词的人一定是个说谎专家，就一场小感冒，医生摇着头说，她生理机器已老化，她挺不过这次。我紧紧抓住奶奶的手，不吃不喝抱着她，眼神空洞，表情呆滞，床前不停地有人走动，怜惜的，凄苦的眼神结成一张厚实的网，我在网前感到深深地恐慌与无助。奶奶一如既往的平静，好像只是要去走一回亲戚，只是这次因为诸多原因不能带我去。她告诉我从小到大帮我算了无数的命，几乎每个八字先生都说我命好，所以不用为未来担心；告诉我那个旧衣箱的箱底有一副银耳环，那是她当年的嫁妆，本想等我长大一些让我戴上，可是因为要远行了，所以以后你自己戴上。此后的很多年因为相信命，所以任性而为，毫无顾忌地挥洒青春，虽无建树，但亦平安快乐。因为要戴那副耳环，不顾肥厚的耳垂长年发炎，戴着就觉得她在身边，仿佛从不曾远离。
      有些事情过去了，便像烟一样散去了，以致于想抓住回忆时却两手空空；有些人远去了，便慢慢陌生，以致于到后来就像从来都不曾相识过。可是只要是最真的心，最深的情便永远不会忘怀，我在这样的一个凌晨，在奶奶的一百岁生辰之际我又听到了她深情的呼唤，我相信她在冥冥之间一定还在关注着我，如果有轮回，如果有来世，依然会紧紧抓住她的衣角，依然会倔强地数她的拐仗声，彼此陪伴着走故乡的那条石板路

憧憬人生

人生似梦如戏
曲终人散
开场白无论是沉闷
或是精彩绝伦
戏开了必有戏尾
纵使万般的留恋
深情的不舍
来了
最后还是要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