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儿的母亲结

憧憬人生

苦儿跑到了村外的矮山后，偷偷地种下了一株“莫忘我”，种下了对母亲浓浓的思念，种下了对母亲深深的悔疚。——题记
　　　　　　　　　　　　　　　　　
　　这是一个闭塞落后又古远的小村庄。

　　一眼望去，村里尽是老人，老牛，老风车，老祠堂，似乎满目创痍和沧桑落尽的荒凉。村外公路边青翠高大的松柏树上爬满了一个个像野猴子似的孩童，光着黑油油的膀子戴着用树枝编成的头箍对着路人和过往的车辆时而扮狗叫，时而也远远的撒泡尿，再来个恶作剧的尖声大笑，全然不懂得人间的苦难和辛酸。高兴时，也上田帮父母插插秧，打打谷，或是拔几颗花生或红薯。尽管贫穷，但他们是快乐的，因为有爸妈在一起。

　　可是却有这么个孩子，常常孤独一个迈着稚嫩蹒跚的脚步徘徊在村里村外的每一个路口，问着路过的行人：“看到我阿娘了吗”？“我阿娘什么时候回来啊”？

　　可他听到的却往往是：“你没有阿娘，你只是一个‘孤儿’。”

　　那一刻，他听了以后就会号啕大哭，当然也会毫不客气地骂人家‘骗人精’。再以后，他的眼光就慢慢变得迷茫而空洞，总是站在那个十字路口自言自语地重复着同一句话：“是吗？我没阿娘吗？”

　　而这个孩子的名字就叫苦儿。

　　苦儿的一生坎坎坷坷兜兜转转。出世的那一年，刚好碰到日本鬼子进村，他的母亲就被人无端掳走了。而苦儿的阿爹也远走他乡到处去寻妻，留下苦儿跟着守活寡的伯母苦度苍生。因此苦儿从六岁稍为有点懂事而别人又不停地嘲笑他是“无母子”的时候，母亲这两个字便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脑海里，从此便不停地在他的年龄和生存范围之内开始了最原始的寻母之路，看尽了多少白眼，受尽了无数伤痛。

　　无穷尽的冷嘲热讽，无数次的明欺暗辱，苦儿的眼泪鼻涕从村头拖到村尾，可是没有一个人会理他，更谈不上同情。而只有回到伯母身边的时候，才能听到长长的一声叹息。没办法呀，那年代，谁会同情一个无爹无娘的孩子呢？而且还是跟着一个寡妇。人性在贫穷和愚昧面前显得是那样的不堪和残酷。

　　苦儿总是光着脚丫跟着伯母劳碌在那一份少得可怜的自留地里。广袤大地，属于他们的也就那么一点点，因为田是按照现有人头来分的。可是他们还是无比珍惜无比勤劳地耕耘着，等待着收获那一点点的希望。而苦儿的心也从没停止过对他阿娘的思念。

　　苦儿一贫如洗的家里有一个很古老很古老的瓦罐子，可他却把它当成宝贝。每年的秋天，他会从村外的小溪找回一些他自认为好看的小石头，洗干净以后，再小心翼翼地把它放进那个罐子里。

　　春去秋来，花开花落，当苦儿长到十岁的时候，他的母亲终于回来了（听说是从香港回来的），并且带回了陌生的弟弟妹妹。苦儿的伯母激动得眼泪长流，村头村尾高声地呼叫着：“苦儿苦儿，你阿娘回来了，你快回来呀……”

　　这一刻，苦儿正在河边捡着小石头呢！听到伯母的叫声，苦儿硬是楞在了一边。当伯母的呼声越来越近的时候，他才恍然大误开心得一蹦三尺高，直把水花打到浑身湿透。

　　虽然‘阿娘’对他来说是那样的陌生，可‘阿娘’这个动听神秘又美丽的词语却在心里梦里呼唤过千万遍。苦儿急急地往脸上抹了一把水，嘴里颤颤地叫着：“阿娘阿娘阿娘……”一阵风就跑了回去。

　　可是这时他却看到平时冷冷清清的门口聚满了人，似乎有人正激动地叫骂着什么。苦儿懵懵懂懂又好奇地钻进了人群中，他看到一个陌生的女人还有两个小孩被乡亲们层层夹住。平时对小孩漠不关心的乡亲们这一刻都“万众一心，众志成城”地对着苦儿大声说：“拿扫把将这个不要脸的女人赶走，赶她走。”

　　苦儿愣了半天，在乡亲们此起彼伏的叫嚣声中，苦儿终于明白了怎么回事。

　　苦儿哭得好伤心：“不，不，为什么？为什么？”

　　乡亲们情绪高涨地对着苦儿说：“她不要脸，她竟然抛弃你阿爹，她是跟‘佬’走的。你看，她还带回了杂种呢！劈她，用扫把劈她”。

　　苦儿把自己的两只手紧紧地抱住，哭着说不劈，可是却硬被村里人按着他的手就这么劈了下去。苦儿的阿娘抱着满头的鲜血，凄楚地对苦儿说了声：“孩子，原谅阿娘，阿娘不想的，你保重。”然后拖着呆若木鸡的另外两个孩子逃也似的离开了这个令她又牵挂又痛恨又耻辱的地方，从此从此不愿再归家。

　　苦儿心如刀割肝肠寸断眼泪横飞，声嘶力竭地一遍遍呼唤着‘娘’。

　　苦儿跑到了村外的矮山后，偷偷地种下了一株“莫忘我”，种下了对母亲浓浓的思念，种下了对母亲深深的悔疚。尽管村里的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说他的母亲是多么的不忠，可是他却从来没有恨过，他也不懂得恨。

　　若干年过后，瓦罐子里的小石头越来越多。苦儿总是不停地倒出来又放回去的，倒出来又放回去。听着小石头进出罐子发出的清脆的“丁丁当当”的响声，苦儿却从没有笑过一次。他是那样的专注和深情。此时，没有一个人知道苦儿在想什么。而每一次，都会有滚烫的泪滴落在上面。于是，那些小石头总是湿润湿润的，从不曾干到有尘埃和粉末。

　　苦儿的父亲终于从柬埔寨回来了——但却带着一只跛腿。从此苦儿就跟守寡的伯母和跛腿的父亲相依为命。可苦儿已经开心得不得了，他逢人便说“我也有父亲的，我的父亲终于回来了。”

　　苦儿的笑容越来越来灿烂，歌声越来越动听，绘画天分也越来越淋漓尽致。苦儿的拳脚功夫更是越来越了得，而这一切，都缘于他的阿爹。

　　苦儿的阿爹是个乐观风趣风流倜傥的落难画家，一天到晚总也嘻嘻哈哈，从不因为自己的跛腿而自卑。而村里的人从此再也不敢欺负苦儿，因为苦儿的阿爹除了是个穷画家以外，在外多年的流浪和漂泊，练就了一身好本领，曾经以一敌十的拳脚功夫传遍柬埔寨，曾令好些人闻风丧胆，尽管最后因为种种原因而跛了腿。

　　秋雨过后，妩媚的彩虹张张扬扬地挂在了流云彩空中，美丽又妖娆。可苦儿却看到了坚强的阿爹眉头紧锁，深深地蜷缩在那张破旧的竹靠背椅子上。手里拿着的水烟筒正在静静地自燃，旁边放着的是苦儿那个宝贝瓦罐子。

　　苦儿一把抢过来，急急地说：“爹，这是我的，你干吗啦你？”

　　“孩子，你，为什么会有这些？你要拿来做什么用的？”

　　“这，这是我要玩的，我喜欢！不为什么！”

　　此刻，苦儿的眼泪早已挂在眼帘，但没让滴下来，硬是咽了口水，连同眼泪滚落喉咙。

　　“伯母，伯母，你过来”。苦儿忽然间语无伦次叫起了他苦命的伯母。

　　“怎么了？孩子。”伯母颠颠地小跑了过来。

　　“阿爹……小石头……阿娘……呜呜呜……”苦儿此刻无助地哭了起来。

　　“小石头……”伯母和苦儿的阿爹几乎同时喊了出来，但声音却是那样的轻柔和深远……
　　　　　　　　　　　　　　　　　
　　好久好久以前，有一户穷苦人家，把出世没多久的小女儿送给了苦儿的爷爷奶奶做童养媳。由于小女孩长得很弱小，除了骨头几乎摸不到一点点肉，所以苦儿的家人就给小女孩起了一个名字叫“小石头”。

　　苦儿的爷爷奶奶呕心沥血地抚育着苦儿的阿爹和小石头。

　　苦难的日子，总也会有花开的时候。苦儿的阿爹和小石头的爱情也仿如竹节花般在慢慢地滋生和蔓延。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自然也就成全了一段虽苦但甜的姻缘。可是好景不长，动乱的岁月里，小石头被村里的汉奸逼迫着离开了苦儿的阿爹和未满周岁的苦儿。而苦儿的阿爹就发了疯般到处寻找，辗辗转转流浪到了柬埔寨。

　　由于是擅自越境，面对野蛮的士兵和随时砸到身上的大炮和土枪，苦儿的阿爹知道没有边境证想要轻易离去是不可能的，于是不得不暂时安定下来，但思念小石头的心却从来不曾停止过。苦儿的阿爹心里好苦好苦，惟有靠绘画和卖画度日。为了能在那个弱肉强食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争得一席之地，斯文人终也变成了莽莽粗汉子……

　　而等待小石头的消息和寻找小石头的行踪就成了苦儿阿爹心里永远的痛。

　　漫长的日子里，苦儿的阿爹看破多少红尘，历尽多少沧桑却永远矢志不渝地守候着。一封封寄不出去的信积压在落难画家的破皮箱里……

　　苦儿的阿爹终也找不回他的小石头了。遥远的历史啊……
　　　　　　　　　　　　　　　　　
　　“苦儿，你，怎么会存储这么多的小石头啊？”苦儿的阿爹回过神来凄然地问。

　　“我，伯母……”苦儿伤心又难为情地望着他的伯母。

　　“哎，这孩子，我也不知道他的心这么细的。我只是无意当中说了他阿娘叫‘小石头’，谁知道他……这……”

　　“可怜的孩子，真难为你了，要是你阿娘知道你的这翻心意，她就算死，也瞑目了。”

　　“啐啐啐，乱说话，看你也真是的！”苦儿善良的伯母嗔怪地骂了苦儿的阿爹。

　　从此，苦儿更加地想念他的阿娘，当然这一次想的更多的是帮他的阿爹找回小石头。
　　　　　　　　　　　　　　　　　
　　六十年代中末期，历史的特殊性改变了苦儿的命运。在那个“穷者生存，富者挨斗，贫下中农最光荣”的年代，他凭着自己的聪明才智创造了一段又一段的新历史。

　　十六岁的苦儿成了一名光荣的共产党员；十八岁成了四清运动和路线教育的宣传员；二十岁的时候，成了工作组的组长，带着乡亲们吃那些所谓的“忆苦思甜菜”——树跟/树皮/野菜/地瓜叶/……

　　而这一切，苦儿都是有计划的。他知道他的身份特殊，他也知道他虽然一穷二白，但他还是受怀疑的对象（因为画家阿爹和“臭名远扬”的阿娘），所以他干得比谁都积极比谁都卖力。他想只有出人头地才有机会找回他的阿娘。

　　可是，命苦的人不测之风云似乎总比别人多一些。70年代初期，正当苦儿在为以后偷偷努力和准备得差不多的时候，苦儿多难的阿爹却提前离世了，终年才四十七岁。而留给苦儿的唯一遗产就是那一箱从柬埔寨带到广东小乡村，历经十年的对小石头满载深情的信。

　　第一封：亲爱的小石头，你到底在哪呢？那个汉奸对你好吗？是跟他吗？……

　　第二封：小石头，我已经到了广州，到处打听你的消息，可老乡们却无从知道……

　　第三封：小石头，我好挂念你，真的好想你，希望你好好的……

　　第十五封：小石头，我已经到了柬埔寨，边境士兵的土枪差点把我给毙了……

　　第二十八封：小石头，今年的冬天好冷啊，我知道你是最怕冷的，每次一冷，你总叫我帮你猛搓手掌和脚板，不知你现在是否还在火炉边烤火？而你又爱长冻疮，记得要穿厚一点的袜子，注意保暖……

　　第五十封：小石头，房东家的小女儿流着泪跑了，因为我把我给你画的肖像让她看了。我跟他说：“这是我的阿妹（妻子），我在等她……”

　　第八十三封：小石头，我不想再等下去了，因为我等着的话，这对你一个女人家来说太不公平了，这岂不是让你更加受累？让你无牵无挂不是更好吗？希望这一刻你是过得幸福的。如果带你走的那个男人能真心待你，你还是安心地过日子算了……

　　第一百封：小石头，终于从老乡那里打听到有关你的消息了，他们说你过得很不错，我终于可以放心了，祝福你！不过你一定要注意保重身体，因为你是不能太劳累的，你的哮喘病容不得你逞强啊！我要找机会回去找苦儿了，我欠他的也太多了……

　　苦儿看着他阿爹的这些信，七尺男儿泣不成声。
　　　　　　　　　　　　　　　　　
　　若干年过后，苦儿终于和他阿娘取得了联系。

　　苦儿不远千里地来到了深圳的老罗湖关。

　　苦儿等啊等，一直从凌晨等到华灯初上。可是望穿秋水翘首以待的阿娘却怎么样也没有出现。出站和进站的人越来越少，眼看就要关闸了，苦儿好伤心呀！他想他明明跟阿娘写信约好在这里接她的呀，怎么就不见呢？怎么想跟阿娘见一面都那么难呢？

　　正当苦儿百思不解焦急万分地腾上腾下的时候，蓦然回首，却发现火车站临时搭建的候客棚里也有个女人焦急无奈地四处张望着。此刻他激动得浑身发抖，他知道那一定是他的阿娘！尽管又是十多年未见，可苦儿却一眼就认出来了，或许这就是血浓于水的原因吧！

　　“……娘，你什么时候到的呀？”

　　苦儿轻轻地走到了他阿娘的面前，而那一声‘娘’，却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叫了出来，似乎还蓄满了羞涩。毕竟，太多年未见了，而且还真的是第一次正式面对面的叫。

　　“你，是苦儿……”苦儿的阿娘望着眼前这个高大又帅气的大男孩，一脸疑惑。

　　苦儿看到他阿娘那充满疑惑和警惕的眼神时，不禁一阵心酸，眼泪在眼里打转。

　　“苦儿，你冷吗？”

　　一阵风起，苦儿的阿娘有意无意地拉了拉苦儿的衣领。此时，无声的泪一如决堤的长江水，顺着他阿娘不再年轻的脸汨汨而下……她看到了苦儿脖子上那块红色的胎记。泪眼相对的苦难母子终于抱头痛哭……

兴爷

ING

飘香一剑